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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师范

高邮师范出名,是否占了高邮这个地名的光?不知道。但高邮在当代名声鹊起,一定与作家汪曾祺有关。有文学青年对汪曾祺先生说:“高邮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秦少游第一,您第二!”汪先生听后,慢悠悠地说:“高邮鸭蛋是第二,我是第三。”这就是汪曾祺。汪先生愈是低调,他的故乡高邮反倒愈是享名在外。

我由高邮师范扯到高邮,又由高邮扯到汪曾祺先生,似乎信马由缰地越扯越远了,其实骨子里一点也不跑题。汪曾祺先生与高邮师范曾有过亲密的一面之缘。

两年的师范生活,我的幸福感最强烈的时候肯定绕不过小说家汪曾祺。1981年,适逢汪曾祺先生回故里高邮探亲,教中文的莫绍裘老师特邀汪先生来高邮师范作讲座。讲座设在学校大礼堂里,汪先生和莫老师坐在前台。汪先生是一个十分慈祥的老人。开场白很别致:“我是高邮人,是高邮湖的水把我喂养大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自得,是想遮都遮不住的。他讲方言文化,不单对家乡高邮诸多职业的叫卖声了然于心,作现场吆喝,有腔有调,很是好听。且对外地方言亦如数家珍,模仿得惟妙惟肖。比如他说昆明人就将“椒盐饼子西洋糕!”吆喝成“捏着鼻子吹洋号!”还说河北人将“墙上挂着一枝枪”说成了“枪上挂着一枝墙”,十分有趣,逗得台下爆出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

如果把见到汪先生第一面的感觉,比作午夜时分躺在床上的我,听到来自大运河上飘过来的一声长长的汽笛,那么那个跟汪先生坐在前台的莫老师,就是朝朝夕夕从高邮师范身边浩浩荡荡穿过的大运河。

18岁那年,我负笈求学,踏进高邮师范的大门。那是1980年,高邮师范的校门两边挂着两个牌子,北边是红旗中学,南边是高邮师范。就像一个大院住着兄弟两个人家,进了大门就是红旗中学,往内走紧靠东边的就是高邮师范。今天看来近乎寒碜,滑稽!好似中山装口袋上插的两支不同型号的笔,但那时在我眼里却十分好奇与振奋。一块白底黑字油漆斑驳的牌子,“高邮师范”四个大字,我用力盯了一眼又一眼。因为那是我梦寐以求的“龙门”啊!站在高邮师范大门外,我是一条乡下“泥腿子”,跨进高邮师范的大门内,我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吃国家饭的城里人。

我刚进高邮师范,我的语文老师莫绍裘也是当年刚调进学校的。他说自己刚进师范时,内心是存着几分忐忑不安的。近乎23年不碰书,不动笔,连信都不会写了,哪里能够教书育人呢?这个当年在武汉大学上大三时,《人民文学》就邀请他去工作的才子,竟然对小小的高邮师范心存敬畏,不能不让人心动。说到高邮师范,不说叶橹不行,叶橹是绕不过的话题。叶橹进师范还有一段传奇故事。我们进校前,学校负责人朱超在武汉开会,听那里的人说起:当年武大有个学生名叫叶橹,极富才华,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可能流落在江苏高邮。回到高邮后,朱超到处寻找,都不知道有叶橹其人。后来听人指点,叶橹是笔名,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叶橹。据说,找到叶橹时,他正拉着煤车,给人家送煤球呢。

叶橹者,莫绍裘先生也。叶橹的名字充满了诗意,他的课堂也一样诗意飞扬。他授课诙谐幽默,通俗易懂,不会空洞地说教,通常在阐述一个道理后紧跟着幽默一个故事。讲的故事,是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古雅中藏新意,诙谐中见深刻。课堂上,忽儿师生大笑,每堂课我们如沐春风,都在开怀的笑声中飞过。老师讲诗歌《地球,我的母亲》时,说当年郭沫若在日本留学,一天去图书馆,刚走到门口突然诗兴大发,忙折过身子冲下台阶,扑倒在大地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大地。就这样,诗人的浪漫和爱国情怀被老师演绎得淋漓尽致。记得文学课安排在周三上午,每至周一我们便翘首企盼着,在我们心里,周三是灵魂飞翔的日子。永远不忘的是他那铜钟一般爽朗的笑声,纯洁、透明、诗意,亦如玩童在如诗如画的河流和田野间发出金子般的笑声。

因为有了叶橹的加盟,高邮师范的文气越发昌盛。从母校先后走出了不少文化名人,单以兴化而言,大腕重量级的,王干是一个,费振钟是一个。1980年代,王干和费振钟联手闯进中国文坛,像剽悍的黑马横空出世,展示了矫健挺拔的雄姿,他们俩和丁帆,号称江苏评论界的三剑客。紧追其后的刘仁前,凭着短篇小说《故里人物三记》在《中国青年》杂志获奖,一炮打响,轰动了里下河地区。当年,不少文学青年慕名来到兴化拜访刘仁前。文脉延续到1992年,兴化学子朱天曙,由叶橹老师推荐,以优异成绩保送扬州大学读研。现在,朱天曙已然成为西泠印社成员,中国当代最年轻的书法家教授。谁晓得西泠印社的门槛有多高?诗人金倜说,它高过窗台,高过房檐。常人踮着脚尖儿,不管是往上跳,还是往上蹦,连门槛边都摸不到。年轻的朱天曙,不仅摸到了门槛,还登堂入室,占到了一把椅子。你不服,也得服!

我对高邮师范十分自恋,因为高邮师范是我的大学。我是文革后恢复高考村上第一个金榜题名者。当年高考全公社就考取了两个人:一个进了扬州商校,另一个就是我,进了高邮师范。尽管高邮师范是中专学历,但在村人眼里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当然,在我心里也一直把自己看作大学生。一枚亮晶晶的校徽,就像童年时代毛主席像章晃在胸前一样荣耀;每每走出学校,我也是挺自豪地掴着“高邮师范”的校徽,神气活现地在书店、商场、电影院进进出出。

我恋母校,自然不能不恋从高邮师范身边浩浩荡荡穿过的大运河,还有大运河里巨龙般遨游的长长的拖队。当年第一眼看到大运河,第一感觉就是特别神奇。那是18岁的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条大河。一头连着杭州、一头连着北京的大运河,曾给我带来多少美丽的梦想啊!多情的我,轻轻地俯下身子,掬一捧大运河水,自以为就能够触摸到南方与北方的脉搏与气息呢。

都说湖是城市的眼睛,珠湖紧紧傍着大运河,当然是高邮最迷人的眼睛了。珠湖和大运河是属于高邮的,当然也是属于高邮师范的。北大有个未名湖,未名湖在校内;高邮师范有个珠湖,珠湖在校外。倘若说康河赋予了剑桥大学的浪漫,那么大运河和珠湖就滋养了高邮师范厚重的灵气。

高邮师范虽不是大学,却藏龙卧虎,聚集了一批大师级的教师,在今天实属罕见。两年的师范生活,我有幸遇到了诗评家叶橹和数学特级教师金成梁这两位老师。我在多篇散文里写过叶橹老师,不知为什么,金成梁老师却只字未提。今天写这篇散文,在别人眼里,一定以为我是临时拉金成梁老师来为母校搞赞助的!或者有人见我随便拉一个理科的老师来凑数,以为我又跑题了!其实眼下的我,终于读懂了金老师骨子里藏的诗意。他的形象总让我联想到朱自清先生笔下的《匆匆》。你看他夹着讲稿走路时,极像一阵疾走的风穿过校园;你看他上课时在黑板上板书的样子,犹如一阵快速的雨点击打瓦片;你看他叫人回答问题,一个问题瞬间能叫起一大片学生。他的逻辑,你坐在课堂,就必须投入,你站起来,就必须对答如流;你愣在那里,他的手就会点将下一位:“你说!”像击鼓传花,语速极快啊!以至穿越了30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听到他焦渴的追问,“你说!”

数学与语文不搭界,但金成梁老师就时常跟莫老师发生交集。当莫老师上课忘了下课时,总是站在窗外候课的金老师提醒了他。

年轻帅气的程军,执教我们的古代汉语。他的粉笔字,一笔一画,都带着颜体的风韵。古朴大气,亦庄亦谐,落在黑板上就是养眼的书法作品。课堂上,总有不少同学一边听课,一边挥笔临摹他的字。据说他参加高考时,作文便是用毛笔书写的,阅卷老师都惊呆了。文采加上墨香,使他的作文意外地拿了满分。赘牙倔齿的古文,叫人生厌,中学时代生吞活剥,死记硬背,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可轮到他来讲古文,生冷灰色的文字,仿佛一下有了呼吸与温度。秦观的那句名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短短14个字,他竟能演绎成洋洋万言。我们遇到这样的老师,怎能不说是很幸运呢?

即便没有在课堂上给我们上课的,比如留校任教的费振钟老师,当年文学尚未出道,莫老师在课上偶然提到过一次,我便记住了他是一位“文学青年”,是我们兴化人。高邮师范是片大树林子,野鸟般的王干——高邮师范毕业后即分配在高邮党史办工作,常来串门。我时常想,在静静的夜色中,当文学青年的王干、费振钟汇合在叶橹老师那间逼仄的小屋里,他们的话题必定与诗歌文学有关!这么一想,毫不相识的王干,似乎一下子与我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关系。文学像暗号一样让我们在心灵深处悄悄接上了头。

高邮师范的课堂是开放的,我们来到图书馆、阅览室,就是从小课堂走进了大课堂。莫老师跟我们说,学语文不能像在中学时那样,死抱住书本不放;考试不要害怕,只要你们多读课外书,我保证你们每个人过关。在我的读书生涯中,王家小学、朱南初中、下圩中学的9年时光里,从未见过图书馆,亦不知阅览室为何物;高中最后一年复读,我在安丰中学补习班,才见到了一间10多平方米的阅览室,不过是在四壁挂一圈报纸,课间匆匆地溜进去透一口气而已。来到高邮师范,老实说,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图书馆、阅览室。吃了莫老师给我们的“定心丸”,我们对图书馆、阅览室越发亲密了,甚至有了暧昧关系,借到一本散发墨香的新诗刊,就想逃课,赖在阅览室看完了才肯走。在这里,我们见识到了更多的名师与大家。不必说诗人北岛、舒婷、顾城、戴望舒、徐志摩,亦不必说小说家雨果、高尔基、契诃夫、莫泊桑、托尔斯泰,每个闪亮名字的后面都隐藏着一双坚韧和慈善的目光,温暖如灯。

校园外的天地,更加广阔自由。抬抬脚,走几步就到的奎楼,我们在月色下流连,发一通思古之幽情。漫步在大运河边,感叹沿岸风情万种的杨柳,纵使有再长再柔再多的手臂,也都挽留不住滚滚波涛前行的脚步。珠湖,最美的景致在哪里?是沉醉于秦少游描写的诗句:“高邮西北多巨湖,累累相连如贯珠”,还是神往于她“耿庙神灯”的美丽传说;是痴迷于烟波浩渺、水天相接的田园诗,还是徜徉于樯帆林立、芦花飞扬的水墨画……

高邮师范毕业30多年后,当年老师们教给我的很多知识都淡忘了,唯独在我心上留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叫文学,或者叫诗。

当年,连数学老师金成梁都充满了诗意,还是“文学青年”的费振钟更不例外,所以在我的眼里,高邮师范校园里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灵动的诗。傍晚,偶或走出校门,沿着中山路往南走,老街越走越仄,不经意间,你就听到一种烂藕似的吆喝声,“卖烂藕唉——”甜糯而绵长,仿佛那个作讲座的汪曾祺先生又回到了身边。


汪曾祺文学馆。


高邮师范校园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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