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同本不同利
江苏/虹河谷
1
郑昶从鑫苑中学辞职去了儿子读书的城市。儿子都快研究生毕业了，郑昶还是头一次看儿子。儿子看到父亲很惊讶，说你咋有时间来看我？郑昶说想有时间就有时间，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离职的事。
郑昶跑了几家补习机构，递交了简历和联系方式，等候通知。回到小旅馆，郑昶再次打电话给自己曾经的老同事老本家郑老师。
郑老师四年前来到这个大城市，起先在一家补习班代课，看到其中巨大的商机，一个月之后不满足于3000元工资，带着两个非他不学的学生自己办起了补习班，四年挣了多少钱郑昶不知道，郑昶看到原本经济状况未必如自己的老同事有了车子，在市郊买了一处120平米的房子，郑昶羡慕的要命。只是郑老师也是教数学的，他的补习班不需要数学老师，只需要物理老师，上次在电话里说你要改学物理就好了，弟俩一起干必定大有作为。郑昶说老了学不会了，况且怎么可以现学现卖？郑老师说数理不分家，边干边学，教学相长嘛。
不过郑昶这次打电话并不是为了改学物理的事，他想让郑老师想想有没有他熟悉的补习机构还需要数学老师。郑老师果真给他想起了一个人——陈刚。
郑昶、郑老师、陈刚原本都在本县一家差不多和鑫苑中学一起创办的私立学校——博士学校任教，后来学校倒闭才各奔东西。说起来郑昶和陈刚关系还非同一般，15年前陈刚大学毕业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就一直跟在郑昶后面学习，并且两人同住一个只能放下两张床的宿舍。陈刚的女朋友经常来看望陈刚，害得郑昶没日没夜地加班，好在那时郑昶有的是精力，几天不睡觉都不成问题。陈刚离开学校搞了房地产，但一次选址不慎，盖得房子卖不掉，把他的钱都陷进去了。后来听说办补习班能赚钱就跟人合伙办起了补习班。
郑老师把陈刚的号码发给了郑昶。
第二天郑昶直接去了陈刚的补习班。
陈刚的补习机构在城中村的小巷子里。陈刚在大街上接到郑昶，带着他拐了数不清的弯，有些小巷对面过人都很费力，最后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楼很矮，郑昶走进去感觉抬头都要碰到屋顶了。补习班是陈刚与当地一对夫妻合办，女人姓孙教语文，丈夫不太会教书做一些杂务，兼做饭，陈刚教英语和数学。补习班有晚辅学生50多人，周末十几人，陈刚根本忙不过来，找了几个数学老师都不靠谱，郑昶的到来应该说是雪中送碳。
陈刚的补习班是他们县到这个大城市搞家教的教师大本营。每到星期五夜里全县十几位教师就会不远几百里汇聚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省一些住宿费，另一方面也是为便于交流家教信息。
教师们把桌子并到一起当床或席地而卧，亲密无间，郑昶一开始很不适应，感觉又回到了除了梦想之外一无所有的学生时代。郑昶认识了很多教师，其中竟然有他读高中时的骈老师。
自从高中毕业为生计忙碌，郑昶就再没有看到任何一位曾经为他学习操心的老师，还是骈老师自己说他曾教过他地理，郑昶才恍然大悟。为表示尊敬之谊，郑昶宴请了所有的老师，酒过三巡，郑昶说：老师也该休息休息了，够吃够喝就行了，没必要这么辛苦。骈老师认真地说：教书不是辛苦的事，上上课，说说话，有事可做，生活才有意义。
骈老师教了一辈子地理，老年为了使“生活有意义”自学化学，成为学生喜爱的高中化学老师。郑昶对骈老师又多了一份敬意。
郑昶在这里养成了一个好的生活习惯，就是吃饭前喝汤。这是跟老板娘孙老师学到的，吃饭前喝汤是她的坚守的习惯。但郑昶在教学上对她的做法十分反感。学生来了，她不仅要让学生先做语文，做完之后还让每名学生写两篇小作文。切，别的科目就不用辅导了？数学、英语成绩上不去，语文成绩再好家长会认可吗？但人家是老板，郑昶无可奈何。郑昶只能在陈刚面前嘀咕，也许先前的老师并非个个不靠谱，没有时间谁能出成绩？陈刚跟孙老师说了几次，但孙老师认定语文很重要，不辅导作文还叫辅导语文吗？
看来无法和这个女人建立共同语言了，郑昶对陈刚说，回家办吧，家里没有多少补习班，听说一年能赚上百万。
陈刚说好！
2
郑昶在儿子读大学的城市呆了三个月之后先期回到县里，他骑着电动车在大街上转悠的时候确实未发现多少补习班。
等陈刚回来，他们共同去选点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无数个补习班：清大、博思、博雅、朗文、伴你学等等等等，看得他们心都凉了。郑昶搞不懂现在人的头脑为什么这么灵活，动作为什么这么迅速，为什么一件事情有那么多人去做？
苦恼归苦恼，但事情还要做下去。在考察中，他们认识了一家叫思爱学教育补习班的宋老板，宋老板说现在补习班已经饱和，再办新的补习班已是不明智之举，你们最好走与人合作之路。
陈刚觉得有道理。
宋校长说：现在我们正扩大规模，如果不嫌弃，可以加入我们。
经过调查，陈刚发现宋校长不仅有才，初高中理科绝对可以独当一面，而且没有吃喝嫖赌的不良嗜好，不欠任何外债，搞了多年补习班，几年前在外地被人骗了，而交给别人管理的本地补习班也没有管理好，现在他要重整旗鼓。郑昶也觉得宋校长值得信赖，待人温和谦恭，一副童叟无欺，更重要的是他有着非凡的口才。就冲着宋校长的人品，郑昶和陈刚决定和他合作。
几天后，郑昶和陈刚再次来到补习班，宋校长说他的公司设置成股份制，目前总价200万，100股，每股2万，投资至多两年即可回本，拼搏几年争取公司上市，到那时人人都是元老，个个都是富翁，人没有梦想不行，没有为了梦想奋斗的意志更不行，说得郑昶和陈刚热血沸腾。
陈刚当即买了10股，郑昶没有钱，以房产作抵押贷款10万，做了股东。
宋校长确实是招生的高手，办学多年有着强大的人脉关系，很多学校的学生名单都能轻松拿到，老师招来的学生家长凡是进到他办公室的十有八九被拿下，尽管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但又会招来一拨又一拨。机构每日在校生能保持在一百多人，教职工十几人，宋校长在每周例会上都反复强调要招生，并说如果发现有教学水平高的教师也要招，机构设置了“伯乐奖”。
郑昶首先想到鑫苑中学同事王珊珊。王珊珊大学毕业应聘鑫苑中学，由于没有教学经验，她在跟同轨许多有经验的教师pk的时候，每次考试都被罚得鼻青眼肿。她教英语，与他搭班，他给她许多的指导，但仍不起作用，她也多次流露离职的想法。郑昶打电话给王珊珊。
郑老师，怎么想起打电话给我了？
郑昶笑笑，你不打电话给我，我不打电话给你吗？
我没有你电话号码，你的短号被学校取消了。
你还是不想找我的号码，想找一定能找到。
只是现在太忙，一点时间都没有。还有，你知道梅老师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是接替我的班主任工作了吗？
她生病了，乳腺癌，学校还给她捐了款，刚做过手术。
哦，怎么会呢！她一向都朝气蓬勃的。
现在我们班的班主任由二班的班主任兼任，叫我也学着管理，你说我干的了吗？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在这里和人办了一个补习班，要不你来这里，工作很轻松的。
好的！
一个月以后王珊珊才来到郑昶的补习班，她也入股10万，和郑昶平起平坐了。王珊珊家有钱，当初她去鑫苑中学的时候，她的家人就担心她吃不了苦，不同意她去，现在她要离开那魔鬼学校，家人自然十分支持。
几乎和王珊珊一前一后进来的，还有陈刚招来的语文教师贺小红。贺小红也曾在博士学校任教，因为生孩子休假，四年前博士学校倒闭，她没再工作，现在孩子大了却不敢去鑫苑中学。她说她也想入股，只是几年前放高利贷撇了20多万，上个月老公和人喝酒喝死了一个人，在场的每人赔5万。郑昶听说过后一件事情，还为赔款的人叫屈，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当事人。
生过孩子的贺小红比以前丰满了很多倍，白天在一起学习的时候，不经意显露的双峰吓得郑昶一大跳，想不到人的变化会有这么大，几年前还是“扁平公主”，几年后有了波峰浪谷。郑昶把板凳向远处挪一挪，他想逃避她的双峰，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她说话时的口臭。郑昶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不可以达到绝对完美。郑昶更无法想象她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如何接受她的胸部和她的口臭。郑昶买了一包口香糖放在她的桌子上，她却把它放进了抽屉。
3
周一至周五，白天老师没课，郑昶就煞有介事地带领老师们备课学习，联系学生，和家长沟通。其他时间，郑昶去打篮球、跑步，头不晕了，血压稳定了。
补习班在一个大型超市的三楼，接近1000平米被分割成很多的教室。郑昶的教室在一个拐角处，两面都有上了不锈钢管的大窗户。没事的时候，郑昶喜欢站在窗前眺望远方，仰视远方的高楼大厦，虽然是小县城，但楼房长得一栋比一栋高。最近处一巷之隔是一栋三层楼房，主人在阳台上搭了个雨棚，下雨的时候，郑昶经常看到女主人打着雨伞让男人上房修缮房顶。郑昶看到女人扶着男人的屁股在温柔地摩挲着，男人跳下来的时候，女人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这家人喜爱吃烧烤，傍晚的时候，男人站在阳台上烤烧烤，女人站在旁边观看。女人有时尝一下烤好的烧烤，带着丰富的表情把嘴伸向男人，男人转过头不假思索地亲一下。他们根本不去想他们的行为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郑昶感到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他的老婆绝对没有这样的举动，他把自己的一生拴在她的灶边，除了收获日见衰老的面容，还有什么呢？郑昶对这个女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心。郑昶闲暇的时候围着楼转了几圈，一楼全是门市，他不知道哪一个门可以上楼，但话说回来，即使有门可入，他又怎可以冒昧地叩动一个陌生女人的心扉。不过有一次他看到了男人在外买烧烤用的材料，近距离观看男人平平常常，如果要和郑昶比的话，可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郑昶觉得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动人，而是因为动人而美丽，生活就像菜肴，因为有了油盐酱醋才有味道，满城的饭店并非都服务于旅行的人。现在郑昶才感觉到生活充满阳光和希望。以前工作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说生活是为了工作，现在他体会到应该恰恰相反，工作是为了生活。在前期的博士学校，尤其是后来的鑫苑中学，郑昶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没有时间关注阴晴圆缺，经常不知道初一十五，工作几十年请假屈指可数，能用休息时间处理好的事情绝不请假，能请一个小时的假绝不请一个半小时，年过半百没有住过一次院。一次高烧39°，找不到人代课，他把吊水瓶挂在黑板上讲数学题，感动得家长竖起大拇指，感动得大白脸校长号召全校师生向他学习。但郑昶听到别人说他不请假是为了得到满勤奖，他一边吊水一边上课是为了哗众取宠。郑昶不想和人争论这些小九九，但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努力和成功也只是换来领导表面的尊重，对他教学和管理中偶然的失误则是无情的指责和批评。为了别人所说的那点钱，为了自己给自己的尊严，他只有拼命地工作。
思爱学教育师资力量空前的强大，许多补习机构都望尘莫及。一天，宋校长开会说有一家叫出彩教育的补习班希望与之合作，不需要现金收购，只要折成股份由各位股东分担即可。最后决定让郑昶过去接收。
郑昶带着王珊珊推开出彩补习班办公室门的时候，不觉愣住了，办公桌后面端坐一个穿着薄呢大衣的女人，他觉得太面熟了，他猛然想起她就是那个在三楼走廊上吃烧烤旁若无人亲老公的女人，郑昶一阵窘迫。郑昶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什么样品味的生活。对面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和她老公的生活肯定津津有味。
他们自我介绍，郑昶知道女人姓郝，郝女人，郑昶想这样称呼对面的女人。
女人说，这些学生大多是她的亲戚朋友家的孩子，或者好不容易才招来的，希望郑昶他们能最大限度的提高孩子成绩、善待孩子们。
郑昶点点头。许多事情肯定校长已经谈妥，郑昶想问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招来的学生为什么就不想管理了。
女人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谁有你们补习班那么多精兵强将啊？我不会教书，招几个从没有教过书的老师，把孩子的成绩教得一塌糊涂，我于心不忍啊。
郑昶要给女人致敬了。
4
“你说我像云琢磨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在好声音卡拉OK厅郑昶浑厚的男中音响彻包间，他吐字清楚，音域宽广，天生一副好嗓子，但在鑫苑中学一天四节课加三节晚自习，一天下来，人累瘫了，嗓子也经常哑的说不出话来。一学期期末晚宴之后，校长命人搬来音响，所有音乐老师个个上台，后来主持人听说郑昶会唱歌，硬要郑昶上台，郑昶说喝醉了，并且嗓子哑了，还有点感冒，小青年主持人不依不饶，把郑昶推上舞台。上台后郑昶才明白校长早就准备晚宴后联欢，而他却不叫有表演的人做准备，是不是存心要出表演者的洋相？郑昶有些生气，前面几位音乐老师都有不同程度失误，不是过于紧张声音颤抖，就是唱错歌词。小青年主持人多次问他唱什么歌，郑昶看到校长端着酒杯在望着他，桌旁几十双眼睛在望着他，看来不唱也得唱了，郑昶突地紧张起来，对着话筒大声地说：《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熟悉的旋律响起来，以前听到这首自己设定铃音的歌曲都会陶醉其中，但在这舞台上他却陶醉不起来，它成为一种巨大的负担摆在他面前。“怕自己不能担负你的深情……”郑昶感觉自己可能走调了，且唱错了一个词，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形成了强迫症，他做的事情如果可能出丑了，他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现在每当想起这件事他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半天不消。他想校长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录音，他也好听听自己到底真的走调没有，而每次评课校长都叫主任录音，并在例会前播放，折腾人不打草稿！
现在郑昶的嗓子好的不能再好，即使在唱大歌《我爱你中国》的高音部分的时候，他也能游刃有余。对郑昶的演唱，郝老板赞不绝口，说我们这些年龄段的人就喜欢这些歌，有旋律有感情百听不厌，她唱了一首《遇上你是我的缘》，果真震撼全场。她依然穿着薄呢大衣，郑昶感觉到款式和颜色与上次不同，梳着酒红色的公主发，在郑昶的眼中气质无与伦比。郝老板一发而不可收连唱几首歌，把原本就十分热烈的场面撩拨得更加热烈，长得墩实矮胖的陈刚说跳舞，自顾围绕钢管跳起舞来，本来是女人跳的钢管舞，现在男人跳起来却别有韵味，陈刚短粗的腰肢扭摇得刚强中带着柔软，赢得众人阵阵喝彩，郑昶想这些喝彩有一部分是送给郝老板的。王珊珊和贺小红手都拍疼了，在郑昶的鼓励下她们也加入了舞蹈，王姗姗硕大的身体舞动起来肉肉颤动，逗得人们一次又一次捧腹，而贺小红的舞蹈则是两兔对舞。
一天王珊珊说，梅英手术之后恢复得很好，能做点事，到鑫苑工作肯定干不了，来咱们补习班不知怎么样？郑昶说那就叫她来试试吧。
梅英发胖了许多，跟以往的瘦削相比似乎更有女人味。郑昶看到梅英的时候，想到她那样阳光健康的女人怎么会生此绝症，真是世事难料，好在现代科学又把她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梅英到来后，宋校长把每股股金提高到4万元，积极向外开拓更多的合作者，很快股东达到十几人。在此期间郑昶高中地理老师如今教化学的骈老师也加入了股东行列。
宋校长的股权只剩下十多股了。一次梅英和郑昶聊天说：宋校长多次动员她参股，她一直都没答应，以前几位同事到外地办学她投了几十万，学校虽没倒闭但股金却拿不出来，还分不了几个钱，借亲戚的钱自己不但要多给红利，还要编谎话说学校发展怎样怎样好。再也不受诱惑了，让我干一天我拿一天工资，不让我干我就回家休息。
不出梅英所料，宋校长玩起了消失。宋校长以拓展市场为由，把补习班交给陈刚管理，去了外地。起先郑昶打电话，宋校长说我在外面为你们打前站，你们在家好好管理，学会管理毕竟是一种财富。后来郑昶和陈刚打电话宋校长干脆就不接了。股东们彻底慌起来，他们的几万、几十万买到的只是几台破旧的空调，十几台即将报废的电脑，若干张一文不值的课桌，以及每时每刻都要新招的几十名学生，太不靠谱了！雪上加霜的是，有家长听说校长跑了要求退费……
休息日，郑昶回老家看望父亲，父亲用拐杖戳着地面说：早就叫你不要投什么股，你就是不听，现在后悔了，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干得好好的非要辞职，教书能有怎样累的？看人家苦大钱，想自己干，你有那本事吗？有人种一亩地能卖几千块，有人还贴了本，同本不同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