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打了孩子                          

                                江苏/虹河谷

                    

   上午的第一节正课已经开始，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几个没有课的老师正在埋头备课。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时不时送来孩子们回答问题的声音。

   郑昶从卫生区回到办公室，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翻出备课本。今天已是星期五，星期一例会的之后教务主任可能突然袭击，限令每位教师五分钟之内把备课本放到会议室备查，每周备课四课时，听课笔记一课时，缺一课时罚款50元。本周郑昶备课还没有动笔，他写字慢，写好环节齐全的四课时至少需要十个小时。

   郑昶做事向来认真，写字更是从不马虎，他的备课和板书在这个学校的初中部一直深受好评。

   郑昶写了一页备课，只觉得困意袭来，拿着笔的手在纸上停住了，眼皮渐渐合上，但他的姿势仍保持着端坐的状态，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在思考问题而已。他实在太困了，作为班主任，他每天早上五点十分就要起床，中午学生午休的时候他才可以打个盹，晚上十点回家，睡眠时间少的可怜。平时还要严密关注教学成绩、学生管理，稍有不慎，除了被罚款之外还要被校长当面或开会点名批评。郑昶最怕开会，搞不清某个时候校长、主任微信袭来——某时某分班主任开会，迟到罚款，有时快开会了郑昶才看到通知，或者是别人告诉他，于是郑昶一路狂跑奔向会议室，结果还是迟到几秒。严重的睡眠不足，超负荷的工作使郑昶的身体频亮红灯，血压升高，心跳不正常，视力下降，记忆力减退。

   “你说我像云……”郑昶最喜爱的铃音骤然响起。炸响的铃音倒未吓到郑昶，他是担心校长造访，在办公室打盹若是被发现，不仅要被罚款 200元，还要被通报批评。郑昶练就这招打盹技术，屡试不爽。

   郑昶看了一下手机尾号， 吓了一跳，是校长的号码！郑昶不敢怠慢，接听电话：您好，校长！有事么？你到我办公室一趟。学校有规定，教师打电话前两个字必须是您好，否则如果被发现一次罚款50元。

   郑昶一步下3个台阶跑向校长室，坐到校长对面的沙发上，心里的狂跳无法按捺，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自觉地搓着手说：校长，什么事？

   校长沉下脸：你班有没有一个叫石浩的。郑昶点头说：有。

   你把他的脸打破了，昨天石浩的妈妈举报了你，要去找你，我拦了下来。根据学校规定，你承担所有医疗费，如果你的行为导致该生流失，该生这一学期的费用由你承担，更重要的是体罚学生学校罚款1000元，并全集团通报。

   郑昶如遭电击，自从学校严禁体罚学生以来他都极力控制自己，最近更没有体罚学生的记忆：我没有体罚学生。

   校长睁大眼睛：要不要我打开监控？郑昶看着桌面解释道：关键是我没有打学生。

   校长没再说话，把电脑屏幕转向郑昶。电脑中郑昶走到石浩的身后伏下身，在石浩的耳朵上扭了一下。郑昶舒了一口气：天地良心，我讲过的补充习题他改都不改，我只是你扭了他一下耳朵。

   扭耳朵也是体罚，况且他脸破了一点怎么解释？

   可能是我不小心指甲划到了。他跟我们家是老亲，过春节的时候，他爷爷特意来我们家，说这么巧石浩在我们班，孩子不听话，成绩也不好，希望我好好教育教育，要再不听话打也没关系。

   这不是一回事，触碰体罚红线就要被处罚。

   我要找他爷爷。

   那是你的事。罚金将在这个月的工资中扣除。

   郑昶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他感到无比失望，既有对孩子的失望，也有对亲戚的失望，也有对学校的失望。

   经过家长容许的体罚也不可以吗？郑昶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良久，他好像下定了决心,说：校长，我先不说罚款，如果全校通报批评，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我立马辞职！

   郑昶，你在威胁我吗？你以为我找不到班主任？

   没有人说你找不到班主任！郑昶甩手走出校长室。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为自己的最后举动感到宽慰，他要表现自己的不满，也许校长会网开一面。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但以前一步能叉三个台阶的腿再也抬不了那么高。

   郑昶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把满柜子的资料整理出来，有用的放在一处，没用的扔掉；学生的零花钱一一计算好，到时该给学生的给学生，学生欠他的，抓紧通知家长；备课写不写已经没有意义了，即使教务主任突然袭击也奈何不了他；那些捣蛋的孩子，他可以大胆地吓唬吓唬他们：再不听话，我就不干了，换一个坏的班主任会揭了你们的皮！

   郑昶如坐针毡般的关注着学校的微信群，好在两天过去他的“丑闻”没有被通报，星期天他不得不补上所有的备课，又随便听了一节课。

   11月4日，郑昶在惴惴不安中迎来工资发放的日子。本县许多私立学校在经历昙花一现之后纷纷倒闭，而郑昶的学校能办的红红火火，靠的就是铁血管理和对教师的优厚待遇。校长在例会上经常给教师们描绘宏伟蓝图，我们的教学成绩正稳步提升，超越一中不是梦想；在招生方面，我们很快达到不用多少宣传，发个通告，家长们就在校门口排起几百米的长队等候报名；我们什么都不缺，更不缺钱，教师工资会按时足额发放，并不断提高，各位老师好好干，年龄轻的干一番事业，年龄大的可以在这里养老，不要轻言离职，我们这里真的是你最好的选择。

   无论校长多么善于描绘，老师还是走了一茬又一茬，尽管校长储备用不完的教师，但校长十分忌惮教师谈论离职的事情，发现有老师到别的学校应聘或报考公务员立即解聘。

   郑昶上课的时候看到短信提醒工资比平时少了1000，郑昶的心又回到几天前。下课，他走进会计室，就看到平时对他很客气的会计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陈会计，我的工资好像少了许多，什么原因啊？

   陈会计苦笑一下，你不知道吗？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郑昶看到校长一直用书法笔写的虽很流利但并不美观的字迹。

   利用月假，郑昶走了一次亲戚。郑昶和老亲表舅家之间有一条河，就是著名的古汴河，郑昶老家住河西，表舅家住河东，河西一直没有河东富裕，听说原因是那里的河水可以直接放到田里，盛产的大米千里闻名。此外还有一个开采几百年的红石场，红石场附近姓石的居多,郑昶的表舅就姓石。尽管郑昶以前出礼去过一两次表舅家， 但由于他平时很少外出，对于方位缺乏敏感度，所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表舅家。

   表舅家的门楼处摆着一桌麻将，表舅一手扶牌，眼睛从老花镜后面瞅了瞅郑昶，好一会才不咸不淡地说：他表叔咋有时间来这？我来看看您啊！郑昶把笑容挤在脸上，估计谁看了都觉得不自然。

   那到堂屋坐吧。表舅说完又转向一个看客说：你来帮我打一牌，我去去就来。

   郑昶跟着表舅来到堂屋，从里间关着的门里传出电视的声音。表舅身体还好吧？郑昶寻找着话题。好，好，就是颈椎有点问题，有时头晕。表舅的眼睛看着外面，转动一下脖子。

   郑昶不想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表舅，那天石浩不做作业，我扭了一下他的耳朵。表舅看看郑昶：我还以为是谁打了我家的孩子，孩子不听话可以打，这我说过，可不能打脸啊，脸上有疤，到时老婆都找不到，那怎么搞？

   不，表舅，我没有打他，要打我就说打了，我扭他耳朵，指甲不小心划到了他的脸，也就一点点，不会留下疤痕。表舅皱起眉头：指甲划到脸，还说没打，这谁会相信？我家孩子吃住在你们学校，成绩还这么差，你们没有责任吗？

   看起来没有亲戚的味道了，郑昶有些难过。孩子成绩不好，我们是有责任，但孩子不学，我们总不能钻到孩子的肚子里！郑昶声音稍微有点高。那你就用打来叫他学习？我家儿子我打过几回，孙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咳，表舅，我真的没打他！

   在回城的电动车上，郑昶思考着扭耳朵是不是打学生，想着自己咋那么不小心碰到孩子的脸，打孩子为什么不弄到监控死角？……砰！他的电动车撞到了路牙子上，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感觉到嘴唇边有东西在爬行，一摸，是血！他艰难地在口袋里找纸，却掏出一张布满皱褶的辞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