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君咨询合伙人 丁千城
本文为作者新著《中国人的心灵史》的序言
有心灵地活着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尤其在日渐粗糙的现实中。
现实日渐粗糙，一部分原因来自于效率价值观。空中飞人，早上从广州出发，中午在上海吃饭聊生意，下午飞北京，晚上吃饭聊生意，末班飞机回到广州。一天三次飞行，走过的路可以超过古人一生一世。
微信等工具越来越让人成为“非人”，一个在手机屏幕上刷存在感的人，匆忙接受无数信息，要么点赞，要么骂娘，只需要这两种反应模式，就能找到强大的自我。电脑的发明源于二进制，十进制有0到9十个数字，二进制只有0和1两个数字，0和1两个数字可以用开关的“开”与“合”来表示，这就构成了最原始的电路，人类从此进入新世界。信息科技充分发达以后，人日渐简化成一个开关，点赞是1，骂娘是0。
科技造成幻觉，在2014年岁末，终于登峰造极。吕克·贝松导演，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科幻动作片《超体》，开辟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新法门——吃药成佛。按传统想法，成佛是一条艰辛的道路，需要勇猛精进，是大丈夫的事业，但法力无边的科技让人吃药就可以成佛。这样的药不知要卖多少钱？如果吃药可以成佛，那么吃药成为莎士比亚、成为凡高、成为曹雪芹，想必更加容易，小菜一碟。
传统需要通过修为，通过身心全方位参与才能拥有的能力一次次被切割、被外包，用科技手段实现加持。顺风耳，买个手机就行；千里眼，买了摄像头就行。当所有能力都被外包，个体变得强大无比，内圣外王，唾手可得。
以前看《红楼梦》，觉得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着实幸福，上小学的年纪不用做奥数，长大了不用找工作、买商品房，唯一的正经事只是恋爱。黛玉是标准的专业人士，不光初见宝玉就觉得“似曾相识”，和宝玉闹别扭的时候还要说“我为的是我的心！”从宝黛的罗曼史来看，有心是一件很累的事，但无心不仅无聊而且无趣，只是泡妞，《红楼梦》也就成了《金瓶梅》了。
我当然相信互联网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也相信互联互通是一个伟大的、一定会实现的趋势；但我同时觉得，所有关于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预言，都有大佬在背后操纵，名噪中国的《失控》作者KK，只是大佬手中的工具。大佬在开辟新大陆，建设新世界。KK说“去中心化”，事实上所有伟大的互联网公司都有一个中心，就是大佬。所谓大佬，就是一种霸道和蛮力，他们想把一切人和事都异化为工具，最好是开关那样简单的工具。
卡夫卡《变形记》的主人公格里高尔，在某一天早晨，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在某一天早晨，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要么点赞，要么骂娘的开关。
U盘化生存听上去是一种自由，构成强大的诱惑，让我们对科层制组织更加深恶痛绝；但真的自由需要独自面对真实的自我，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南宋辛弃疾的词，“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如果把其中的“青山”替换成“真实的自我”，你不一定会喜欢上自己。
在我想来，一个人的独立生存与发展，需要具备几种最基本的能力，比如进化的能力、情感的能力、表达的能力、审美的能力、组织或领导的能力，而不仅仅是上过大学，有这样那样的考级证书。自从遥远的农业时代开始，一直到现在的互联网时代，这些能力跨越千年，历久弥新。
我们不想被异化，尤其是异化成一个开关。大佬们在异化我们的过程中，让我们有内圣外王的感觉，同时还让我们对吃药成佛保持高度的期待，整个过程非常舒服，非常兴奋，但当我们真的成为一个开关以后，我们不再有自我，最终被抛弃，流落街头，成为弃儿。
去中心化、U盘化生存都是伪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一种不被时代抛弃的自由，然后才能有免于溃乏的自由。一个人有身体，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一个人有一颗心，也是一个基本的事实。孟子、王阳明这些人相信，人有一颗心，这颗心中天生具足良知、良能，也应该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所谓“不学而知，谓之良知；不学而能，谓之良能”。
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时代，我们恐慌性追随，想融入其间，不想成为弃儿，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每天看一百多次手机、在微信上花三、四个小时。我们的双手紧紧扒在诺亚方舟上，青筋爆突，血迹模糊，但大佬们还是把我们看成材料和工具。
在这样粗糙、粗暴的互联网时代，我不想缴械投降。我愿意、甚至迷恋花巨大的精力去考察一颗颗心灵，他们是一些很靠谱的人，比如老子、庄子，东坡、王维，李白、杜甫，当然还有一些女性人物，比如李清照。我说他们靠谱，一个是时间，屹立千百年而不倒；二是没有利害关系，至少他们不会骗我。当我走进他们的心灵以后，有一种恋爱的感觉，又像是一次“致广大、尽精微”的旅行。
看这个人！复原那个时代阳光的味道、空气的流动；复活那个肉身凡胎、那个真实的心灵。如果有可能，每一个人我先要找一本可靠的年谱，然后看他们的全集，全集看不完，至少是选集。我打开书，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开始了，我合上书，就是在某个遥远的历史驿站洗洗睡了。我偶然会看别人写的关于他们的传记，作为可有可无的参考，我还是想“自己体贴出来”，想直面他们，与他们在晦暗不明的小径上狭路相逢，我不想定义他们，只想重看一遍花开花落。
我把“自已体贴出来”的东西写成文字，称之为“中国人的心灵史”。我慢慢迷上了这件事，平时抽空看他们的材料，秋冬蛰伏，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为心灵作一次进补。
我没有想到，在互联网时代，要做到“在粗糙的现实里有心灵地活着”，如此大不易。感觉自己活着，感觉别人也活着，活得有血有肉、活色生香，就是最大的幸福。
在冬日的阳光下，我有时痴想。某一天，我垂垂老矣，但我已经写完了三十个人，甚至五十个人，他们像《清明上河图》一样铺展在我眼前，又像一颗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镶嵌在我书房的天花板上，江河奔流、花开花落，“云在青天水在瓶”。我满足、窃喜，庆幸自已在异化的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最后，我要感谢一个人，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人是一个谜，需要解开它，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那你就别说浪费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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