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得上饭桌，可能是个伪问题

          端木赐香

今年春节前后，女人不得上饭桌，再次成为一个话题。

问题是，它可能早已是一个伪问题了。

第一，这个习俗可能之前有，但是现在早应消失了；

第二，习俗是传统，传统就带有顽固性。某些地方，或者某些家庭，可能仍残留有这种习俗，但是问题不是大家想像的那么严重。因为习俗是多种生产、生活因素的合力促成的，不会是单一性因素。

第三，返乡体文字，难免有长镜头。所谓的长镜头，就是面对历史传统及生活习俗，镜头可以从远古拉到现在，更可以从十几年前甚至幼儿时期拉到现在。但是受众在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感觉不到镜头的长短和切换，可能全部理解为当下，所以难免气极败坏。

第四，返乡体文字，难免有文学夸张之情绪，和文字简约之毛病，对于某些习俗，受众没有亲身体验，缺少充足的信息源，也就产生不了同情之理解。所谓的习俗在他眼里，直接就是陋俗，甚至男尊女卑，人权之类的宏大命题都出来了。

第五，相对于能不能上桌吃饭，我倒觉得，“城会玩”的激烈反应，才是真正的歧视。他们居高临下地反观返乡体里的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情结，粗暴地对它者的生活加诸价值评判，甚至你的解释在他们眼里，都不是事实陈述和原因总结，而是为所谓的“社会黑暗”和“社会不公”作合理性辩护，甚至，干脆直言你是低智，一副哀你不幸怒你不争的样子！作为一个农村长大至如今还没有脱离农村的丫头——脱离不了，娘与五个兄弟姐妹依然在乡下生活——面对这些“城会玩”的严重误读与激烈反应，我能感觉出一丝丝滑稽的意味来。至于吗？

有关饭桌问题，我首先想问的是：农村吃饭有饭桌没？

没有！根本不需要！既然没有饭桌，那么谈何女人吃饭不得上饭桌？这不是一个伪问题么？

农村是没有什么饭桌的。顶多有张小板桌就不错了。至于堂屋的正门口，时刻摆着一张桌子，上面供着祖宗的一张牌位。过年烧香磕头，上面摆供品用。而农村的饭，也用不到饭桌，特别是我们北方，夏天就不用说了，每个孩子端着饭碗就跑街上、门口、邻居家，或蹲或站或坐石门墩上吃去了；冬天依然往外跑。不往外跑的，灶台上、炕沿上、正门口的祭桌上，都可以供你或蹲或站或坐地吃饭。我现在还喜欢蹲着吃饭，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至于碗里的饭，早上是稀粥煮红薯、窝窝头、红薯片之类，勤劳的主妇可能会腌有咸菜供全家吃，懒惰点的，什么咸菜，有饭吃不错了。中午，20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一般是面条，炒一锅大白菜，多放些盐，然后主妇手工，或者机器轧些面条。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上半期（60年代就不说了，饿着呢），麦面还是比较缺的，中午就是玉米面煎饼，一锅青炒萝卜丝。我娘一张一张的煎起来，孩子们一张一张的往自己碗里放，再搭上几根萝卜丝。吃完后，火边放一锅早就煮好的小米粥。想喝就舀自己碗里几勺，不想喝拉倒。晚上，跟早上差不多，锅里不煮窝窝头，可能改蒸的窝窝头或者杂面馒头了，稍微奢侈些的，可能不吃咸菜，给你炒些萝卜丝或者白菜。这些饭需要饭桌不？不需要！而且孩子们根本没有共盘吃菜的习惯，谁都嫌他人筷子脏——筷子也干净不了，特别是吃玉米面窝窝头喝黄白糊涂（黄糊涂是玉米面煮的粘稠的粥，白糊涂是小麦面煮的粘稠的粥）的时候，你的筷子，是怎么舔巴都舔巴不净的。我小的时候，没法与大姐二姐共用一个小菜碗，与兄弟共用更别想——我们吃饭，一般是母子碗，就是喝饭用一个大碗，吃菜用一个小碗，一人一对。只要我在家，洗碗就是我的任务——我家兄弟姐妹六个，再加上爹娘，人人一对母子碗，再加上煮粥时糊面的碗，我的洗碗任务会很重。所以我希望与两个姐姐共用一个菜碗，当然还是不用饭桌，而是三个人蹲一块儿。但是两个姐姐都嫌我，不与我共用。那么我可以学我娘，把咸菜，或者萝卜丝，放自己粥碗里。

至于女人最后吃，确实是这样，但那不属于男尊女卑。而是，角色与分工，甚至还有食物本身导致的生活习惯。比如烙饼，我娘得一张一张的烙，孩子一张一张的吃，主妇怎么也得放最后吃，而且历来是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因为孩子多，你真不知道他们能消灭多少张饼。所以我娘总得等到所有孩子都吃饱，她才开自己的饭。我爹有时候也想等最后，但实在我娘心疼我爹，所以在小的孩子开吃后，就一直催我爹开饭。现在我和儿子老公三口人，我也是最后吃，除了烙饼，还有就是手拽面。那是一根一碗地拽出来的，总得有个先吃后吃。而且不管饱老公儿子，我自己先给自己弄上吃？我吃完后才给他们弄？哎呀，这事放饿人的年代，主妇也做不出来吧。

我婆婆是经历过饿人年代的。她倒是抱怨过在婆家受罪。但是她不是抱怨上桌权，而是抱怨开饭次序。农村穷人，过年总要吃饺子，而她作为小媳妇儿，要与所有女人一块儿包饺子。婆婆是十七八岁嫁过去的，她说包了一锅又一锅，男人与孩子吃了一锅又一锅，自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他们还没吃饱。于是她跟我抱怨她自己的娘——太狠心了，才那么小就把我嫁出去。我说你不会说自己饿了？要求先吃几个？她说刚嫁过去，羞死了，好意思说？看来是因为羞的问题，及大家族人多的问题，不是由于女卑的问题。想起我嫁人前嫁人后，都是擀饺子片的好手，虽然每次吃饭都放最后，但是没想到这是需要控诉男权的问题。

中国是有女卑，但是女卑体现在，出嫁的闺女不能继承娘家的任何财产。至于嫁到别人家的闺女，已是别人家的媳妇儿，没有什么卑的。相反，我从小所看到的，都是女人当家，倒是男人，被女人卑得灰溜溜的。总之，有女卑，但绝对不是体现在吃饭上。再强势的农村女人，饭还是先让老公孩子吃的。讲究的，有规矩的，是男主人先吃；疼孩子的，没规矩的，比如我家，是孩子先吃。中原第一家，马氏庄园家，是男女分吃——人家是省长家嘛，最高做到巡抚，讲礼！

常言说，礼不下庶人。贵族，或者说统治阶层，就没把庶人当回事，你们爱怎地怎地，犹如我们放羊，并不指望羊群多有风度与礼貌，吃草的时候姿式多优雅。但是庶人不甘，也想尽量体面些。这个体面就表现在待人接物上。一句话，客人来了是有饭桌的。但是也得说啥客人。比如我爹的同僚或同事（公社人员、村干部、水泥厂同事），那就是小饭桌伺候了，就我爹陪客人。其他人一概不参与。没法参与。一是好饭菜就那么一点点，比如炒了俩鸡蛋。二是客人来了就是说事，娘们小孩子坐人跟前，跟你说啥哩？三是饭桌小得只能围坐两三个人，你全家去那儿摞元宝？还是瞪眼看着客人如何消灭那俩炒鸡蛋？四是，孩子上饭桌确实没规矩，净剩下大人丢脸了。五是，这个时候，你尊尊女人？让主妇或者闺女坐那儿陪吃？你说你家还是正经人家么？

还有一种客人，给饭桌他也不就的。比如我姨奶奶的儿子（注意我这是长镜头，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你别给我拉到现在）。他是开山的工人。饭碗一端，他就自己不知蹲那儿吃去了。而且只要他一来，我们全家就不敢好好吃饭了。因为他一个人，就把我们八口人的面条吃掉一多半（面条是我娘大半个上午擀出来的），所以我娘经常是在等他吃完后，用剩下的面条给我们做一锅汤。然后大家喝些汤，找些干粮填填肚皮。你会说，不能多弄点？是，我娘多弄了。但是等他吃完一大碗进了厨房，我娘说再吃一碗？他恩。吃完第二大碗再进厨房，我娘说，再来一碗？他又是恩……所以我娘根本不知道人家能吃几碗，都是感觉差不多了，就不问他了，然后说你再喝碗汤？人家恩……体面，体面。第一资源有限，第二不愿浪费，第三体面。所以不是女人不上桌，而是，女人是总管，她得统筹呢。

什么时候有大饭桌呢？婚丧嫁娶。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论，它会根据身份设定你的吃饭配置，而不是根据男女。一般的人，或者说自家人，不得上桌，只能吃大锅菜。什么是大锅菜？就是火炉上放置能活烹猪八戒的那种大锅，用鼓风机伺候，然后各种玩艺儿放进去做成的大锅菜，也叫河南烩菜。做成后，每人一碗，配上馒头，吃完再去弄。什么人上饭桌？如果是婚，那么新郎在新娘家上饭桌，而且位置是设定的，正堂屋，脸对着正门口，身旁陪坐的是自己随带的压轿的小伙伴，另一旁作陪的是新娘家身份最尊贵的男人。上菜人的身份，及上什么菜，都是有讲究的。因为上一个菜，新郎就得掏一次红包。一句话，里面诸多规矩，与男尊女卑没什么关系。因为女方也有伴娘，及尊贵的女眷，一会儿要跟着去新郎家，到时候新郎家也得这样饭桌伺候，派发红包！现在人条件好了，除了大锅菜，也开始有酒席了，一种是大家全吃酒席，一种是自家人吃大锅菜，亲戚吃酒席。什么叫自家人？就是你家族人呗。什么叫亲戚，就是你家各种外姓的姻亲呗，包括出嫁走的闺女也叫亲戚。其实乡下自办的那种模仿“城会玩”的劣质酒席，往往不如传统的大锅菜优良好吃。我就属于那种，好不容易当回亲戚，却死拉硬拽中不愿意上酒桌，只愿意弄碗大锅菜对付的人。这是婚，至于丧，基本上全是大锅菜。顶多丧事之前，或者丧事之后，主人置办酒席，单独宴请主事的一干人酬谢。

你会说，这是办事。那家族性宴席呢？比如逢年过节的那种。好，最后我来说说这种。全家逢年过节，还是大锅菜。我感觉，这首先是气候的原因，我们这里的冬天，屋内都冻手冻脚的，乡民每天数着煤球过日子呢，烧的超过三个了，对他们就是巨大的失败。所以根本没法子一个一个的炒菜。大锅菜，既方便，又热乎，还好吃。近几年，乡民也模仿有暖气条件的“城会玩”了，除了大锅菜，还配酒席。但配法很随意：第一种，全家开饭依然是大锅菜，但喝酒的男人凑酒桌，因为喝酒得吃下酒菜，花生豆或者凉肉啥的。没见过女人凑酒桌的，但是孩子可以，孩子想吃的是酒菜；第二种，全家还是大锅菜，但屋子正中，摆有冷盘热炒。坐不下，大家将就，有坐的有站的，甚至把盘里的菜拨拉自己碗里几根，另找地方吃去。相当于会餐或者自助餐似的。第三种，尊贵的亲戚、年老的长辈和孩子，坐饭桌。它是尊老爱幼，与男尊女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而且，男女主人都不上饭桌的，女主人在厨房做饭，一个一个的上菜，男主人看孙子孙女儿，孩子在屋子窜来窜去的。男主人家的儿媳与闺女都在赶着吃饭，吃完后好接班看孩子，让男主人吃饭。就这么简单！

我休完产假需要上班时，婆婆给我看了一段孩子。都是老公与婆婆先吃饭，他们吃罢我再吃。如果我后吃，就是男尊女卑的话，小媳妇儿受气的话，那我先吃呢？叫不叫女尊男卑，媳妇儿虐待公婆？

生活，是个复杂的交响曲，它之形成，乃是各种因素的合力。简单地把它归之于男权女权甚至人权。我觉得有些变形的夸张与荒诞。吃饭都能讲个阶级斗争，还叫不叫人好好地吃饭了？归到女人吃饭不得上桌，现在我就想知道，何时何地何家何人？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什么年代的长镜头，被人拉到当下，夸张，变形，然后惹得一帮智力爆棚、道德爆表的“城会玩”蜂涌过来鄙视、责骂，以至于形成了另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歧视！闪开，吃你们自己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