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愿归盘谷序

 

送李愿归盘谷序选自《全唐文》卷五五五（中华书局1982年版）。韩愈（768—824），字退之，邓州南阳（今河南修武）人，世称韩昌黎，大力倡导古文运动，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有《韩昌黎文集》传世。李愿，号盘谷子，唐时隐士，生平事迹不详。盘谷，在今河南济源。

 

韩愈

 

太行之阳有盘谷〔太行之阳有盘谷〕太行山的南边有个叫盘谷的地方。阳，古代山的南边与水的北边称为阳。。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丛茂〕草木葱茏丰茂的样子。，居民鲜少〔鲜（ｘｉǎｎ）少〕很少的意思。。或〔或〕有的，有的人。曰：“谓其环〔环〕环抱。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是〕此。谷也，宅幽而势阻〔宅幽而势阻〕位置偏僻而地势险要。宅，位置。势，地势。，隐者之所盘旋〔盘旋〕逗留往来、流连的意思。。”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利泽〕恩惠，恩泽。施于人，名声昭〔昭〕显明，彰显。于时，坐于庙朝〔坐于庙朝〕意思是在宗庙和朝廷参议国家大事。，进退〔进退〕这里表示使动意义，使……进退，即任免的意思。百官，而佐天子出令〔佐天子出令〕辅佐皇帝发布政令。佐，辅佐、帮助。。其在外〔在外〕指任地方官。，则树〔树〕竖，立。旗旄，罗〔罗〕布，列，张设。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从者塞途〕形容随从非常多。从者，指地方官的随从。塞，堵塞。，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喜有赏，怒有刑〕即根据自己的喜怒好恶来决定赏罚。。才畯〔才畯（ｊùｎ）〕才能出众的人，此处指达官显贵的僚属和幕客。畯，通“俊”。满前，道古今而誉〔誉〕称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曲眉丰颊〕这里用来形容女子容貌的出众。曲眉，弯曲美丽的眉毛。丰颊，丰满的面颊。，清声而便体〔便体〕形容女子体态的轻盈。，秀外而惠中〔秀外而惠中〕外貌秀丽而又秉性聪慧。惠，通“慧”。，飘轻裾，翳长袖〔飘轻裾（ｊū），翳（ｙì）长袖〕形容女子舞姿的优美。裾，衣服的前襟。翳，遮蔽。，粉白黛绿〔粉白黛绿〕用来形容女子装扮得娇艳妩媚，面容白皙，眉毛美丽。黛，古代女子画眉用的青黑色的颜料。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负恃〕依靠，指依靠自己的色艺而藐视他人。，争妍而取怜〔怜〕爱。。大丈夫之遇知〔遇知〕被了解，指受到赏识。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恶（ｗù）〕厌恶，不喜欢。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不可幸而致〕不可侥幸得到。幸，侥幸。致，取得、得到。也。

 

穷居而野处〔穷居而野处〕指居住在闭塞简陋的山野中。，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濯（ｚｈｕó）〕洗，沐。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茹〕吃。，钓于水，鲜〔鲜〕鲜鱼，活鱼。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起居无时，惟适之安〕大意是日常生活作息没有固定的时间，只以舒适为准。适，舒适，在这里用作名词，为“安”的宾语。。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车服不维〕没有官职的束缚。车服，古代官员所乘的车子和所穿的官服依官位的高低而异，这里是用车服来代指官职。维，束缚、约束。，刀锯不加〔刀锯不加〕刑罚不施于身。刀锯，古代刑罚中所用的刀和锯，这里泛指刑具。加，施加。，理乱〔理乱〕指国家的安宁与动乱。理，即治，唐人避高宗李治讳，用“理”代“治”字。不知，黜陟〔黜陟（ｃｈùｚｈì）〕官员的升降。黜，降职。陟，升职。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形势〕权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趦趄（ｚīｊū）〕想往前走又不敢走的样子。，口将言而嗫嚅〔嗫嚅（ｎｉèｒ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处秽污而不羞，触〔触〕犯，触犯。刑辟〔刑辟（ｂì）〕刑法，法律。而诛戮，侥幸于万一〔侥幸于万一〕指侥幸没有上述种种不愉快的事。，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壮〕在这里为意动用法，表示以……为壮。之，与之酒〔与之酒〕与他一起喝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维子之宫〕是你居住的房室。维，句首助词，无意义。宫，室、房屋。；盘之土，可以稼〔稼〕种植农作物。；盘之泉，可濯可沿〔沿〕这里指沿着河水漫步。；盘之阻，谁争子所〔所〕处所。！窈〔窈〕幽深的样子。而深，廓其有容〔廓（ｋｕò）其有容〕指此处宽阔空旷。廓，空阔，广大。其，助词。；缭而曲，如往而复〔缭而曲，如往而复〕这里是说盘谷曲折萦回，好像在向前走，但又绕了回来。。嗟〔嗟〕感叹。盘之乐兮，乐且无央〔无央〕无尽。央，尽、完。；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遁（ｄùｎ）藏〕逃避躲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不祥〕不吉利，这里指灾祸。。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奚〕疑问代词，什么。所望？膏〔膏（ɡàｏ）〕油脂，这里用作动词，指用油润滑。吾车兮秣〔秣〕喂养（马匹等）。吾马，从〔从〕追随。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徜徉〕徘徊，自由自在行走。！”

 

欣赏指要

 

李愿是韩愈的朋友，当时隐居在盘谷。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韩愈从藩镇叛乱中脱险，到京城候选。此时李愿即将回到盘谷，韩愈写此文相送。

 

文章先介绍盘谷所处的位置，说明盘谷是隐者之所居，然后又借李愿之口说出对“人之称大丈夫”的当权者专威擅福的厌恶，以及对执著于名利、奔走于形势之途者的嘲讽。同时本文又通过对盘谷幽僻清雅的自然环境和盘谷之乐的描写，体现出韩愈对李愿不慕虚名浮利、追求宽心自适的高洁心志的欣赏与羡慕，也流露出了韩愈经历宦海浮沉之后厌倦仕途、向往隐逸生活的心绪。

 

本文借李愿之言，抒一己之怀抱。尤其是借李愿之口对当权者遇宠获荣之态的形容，颇具赋体铺陈的特点，句式骈散结合，错落有致，语言铺衍，说理形象，写法独特，体现了韩文的一贯风格。

 

有关资料

 

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宋·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

 

一节是形容得意人，一节是形容闲居人，一节是形容奔走伺候人，却结在“人贤不肖何如也”一句上。终篇全举李愿说话，自说只数语，其实非李愿言此，又别是一格。

 

（宋·楼昉《崇古文诀》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