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 《饮水词》

第十一辑

木兰花慢·立秋夜雨，送梁汾南行

盼银河迢递，惊入夜，转清商。乍西园蝴蝶，轻翻麝粉，暗惹蜂黄。炎凉。等闲瞥眼，甚丝丝、点点搅柔肠。应是登临送客，别离滋味重尝。

疑将。水墨画疏窗。孤影淡潇湘。倩一叶高梧，半条残烛、做尽商量。荷裳。被风暗剪，问今宵、谁与盖鸳鸯。从此羁愁万叠，梦回分付啼螿。

【校】下片‘画疏窗’《百名家词钞》、《词雅》、汪刻本作‘罨疏窗’。‘做尽’《词雅》作‘作尽’。

百字令·废园有感

片红飞减，甚东风不语、只催漂泊。石上胭脂花上露，谁与画眉商略，碧甃瓶沈，紫钱钗掩，雀踏金铃索。韶华如梦，为寻好梦担阁。

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一口香泥落。欲写华笺凭寄与，多少心情难托。梅豆圆时，柳绵飘处，失记当初约。斜阳冉冉，断魄分付残角。

【校】词牌名《瑶华集》、《草堂嗣响》作《念奴娇》。副题《瑶华集》无‘有感’二字。上片‘甚东风’《瑶华集》作‘正东风’，《百名家词钞》作‘任东风’。下片‘空梁’《瑶华集》作‘粱空’。‘一口’《瑶华集》作‘一点’；《国朝词综》、汪刻本作‘满地’。

‘心情’《瑶华集》作‘人情’。‘失记’张刻本、《百名家词钞》、袁刻本作‘失寄’；《国胡词综》作‘空觅’。‘当初约’《瑶华集》、汪刻本作‘当时约’。

宿汉儿村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

便是脑满肠肥，尚难消受，此荒烟落照。何况文园憔悴后，非复酒垆风调。回乐峰寒，受降城远，梦向家山绕。茫茫百感，凭高惟有清啸。

【校】词牌名《草常嗣响》、《昭代词选》作《念奴娇》。上片‘乱动’袁刻本作‘互动’。下片‘茫茫’《草堂嗣响》作‘迢迢’。

绿杨飞絮，叹沈沈院落、春归何许。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世事悠悠，生涯未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

夜来月色如银，和衣独拥，花影疏窗度。脉脉此情谁得识，又道故人别去。细数落花，更阑未睡，别是闲情绪。闻余长叹，西廊惟有鹦鹉。

【校】词牌名《瑶华集》作《念奴娇》。《瑶华集》有副题‘寄友’。上片‘绿杨’《瑶华集》作‘杨花’。‘院落’《瑶华集》作‘庭院’；‘何许’作‘何处’‘缁尘吹’《瑶华集》作‘黄尘飘’。‘未是’《瑶华集》作‘泛泛’。‘断魂’《瑶华集》作‘断肠’。下片‘夜来’《瑶华集》作‘夜丙’。‘独拥’《瑶华集》作‘高卧’。‘疏窗’《瑶华集》作‘斜街’。‘闲情绪’《瑶华集》作‘愁情绪’。‘闻余’《瑶华集》作‘闻人’。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烟爇尽，无语空疑咽。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埽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尚暖檀痕，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

【校】词牌名《昭代词选》、汪刻本作《念奴娇》。上片‘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汪刻本双行小字校‘才一番好梦、烟云无迹’。‘尊前同一笑’汪刻本双行小字校‘心情凋落后’。下片‘暗香’张刻本、袁刻本作‘香香’；《昭代词选》作‘和香’。

沁园春·代悼亡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校】汪刻本无副题。下片‘不如’张刻本作‘不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沈腐草，骏竹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校】下片‘秋怀’袁刻、汪刻本作‘愁怀’。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树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米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末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校】小序‘临别有云’《草堂嗣响》作‘临别时有云’多一‘时’字；‘妇素未工诗’作‘素未工诗’夺‘妇’字；‘何以得此’作‘何以有此’，下夺‘也觉后’三字。小序后汪刻本溢‘长调’二字。上片‘记绣榻闲时’袁刻本作‘记绣床倚遍’，汪刻本作‘自那番摧折’。‘并吹红雨’汪刻本作‘无衫不泪’。‘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汪刻本作‘几年恩爱，有梦何妨’；‘同倚’袁刻本作‘同送’。‘梦好难留，诗残莫续’汪刻本作‘最苦啼鹃，频催别鹄’。‘更深’汪刻本作‘更阑’。下片‘便人间’汪刻本作‘信人间’。‘尘缘’《草堂嗣响》作‘情缘’。‘秋叶’汪刻本作‘秋月’，‘还伤’作‘堪伤’。‘摇落’汪刻本作‘漂泊’。‘减尽荀衣昨日香’汪刻本作‘两处鸳鸯各自凉’。‘昨日’《草堂嗣响》作‘旧日’。‘倩声声邻笛’汪刻本作‘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汪刻本作‘谱入愁乡’。

东风齐著力，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蒲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

摸鱼儿·送座主德清蔡先生

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无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成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衮衮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番恶梦，泪点霜华织。

【校】副题张刻本作‘送德清蔡夫子’，汪刻本作‘送别德清蔡夫子’。

午日雨眺

涨痕添，半篙柔绿，蒲梢荇叶无数。台榭空蒙烟柳暗，白鸟衔鱼欲舞。红桥路。正一派、画船箫鼓中流住。呕哑柔橹，又早拂新荷，沿堤忽转，冲破翠钱雨。

蒹葭渚。不减潇湘深处。霏霏漠漠如雾。滴成一片鲛人泪，也似汩罗投赋。愁难谱。只彩线、香菰脉脉成千古。伤心莫语。记那日旗亭，水嬉散尽，中酒阻风去。

【校】上片‘自树空蒙烟柳暗’袁刻，汪刻本作‘空蒙台榭烟丝暗’。‘红桥路’袁刻、汪刻本均作‘桥外路’。‘中流住’张刻本作‘中流柱’。

相见欢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水沈浓。却向黄茅野店，听西风。

【校】词牌名张刻本作《乌夜啼》。上片‘冷溶溶’《草堂嗣响》作‘淡溶溶’。下片‘却向’汪刻本作‘却与’。

锦堂春

帘际一痕轻绿，墙阴几簇低花。夜来微雨西风软，无力任欹斜。

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著铅华。天寒翠袖添凄楚，愁近欲栖鸦。

【校】张刻本按前首，牌名作‘又’。张刻、袁刻、汪刻本有副题‘秋海棠’。上片‘帘际一痕轻绿’汪刻本作‘帘外淡烟一缕’。‘西风软’汪刻本作‘西风里’。

忆秦蛾·龙潭口

山重叠。悬崖一线无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

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蚊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校】词牌名张刻、汪刻本皆作《忆秦娥》，下同。

春深浅。一痕摇漾青如剪。青如剪。鹭鸶立处，烟芜平远。

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红颜变。兔葵燕麦，重来相见。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风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校】下片‘月上时’汪刻本作‘月下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

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校】下片‘莫更’袁刻本作‘莫恨’。

新月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