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李白《长干行·其一》
女人是花，自尘埃里慢慢酝酿，终于郑重地开在某个晨昏。随风摇曳，妍媛自知。
经过花前的人很多，它的一缕幽香便是怅惘的期待，若有若无，亦浓亦淡，轻轻地萦绕在你的鼻翼，如果恰有一个人，感动地停下来，细嗅这份生命的清香，然后，充满欣喜地关注着它努力盛开的美丽。那么，这朵花便无憾了。
对于秋芙来说，蒋坦便是那个经过花前的有情人，对于蒋坦来说，秋芙便是尘世中一朵令他感动、欣悦的花。
他们俩，来自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弄青梅，妾，发覆额，折花剧，本为故旧表亲，两家人素有往来，两个孩子也得以常在一起嬉戏玩耍，两小无猜。
丁亥年的大年初一，外面仍是爆竹声声，过年的气氛弥漫在家家户户的上空。巢园里，挂起了红红的灯笼，摆上了各色的果盒，穿起了新簇簇的棉衣，堂内堂外布置一新，每个人的眉梢眼角都带着迎接新年的喜气。
入夜时分，秋芙随家人来拜年，蒋坦自是十分兴奋，同龄的孩子自是极易搭话，也极易成为玩伴，这新年的喜悦也自是需要有同龄人一起分享嬉乐。他飞也似的来到堂前，不管大人间俗套的寒暄祝年，与秋芙在堂前相见，有许多话要说，四目相对，却无从说起，但也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各自的欢喜。
彼时，秋芙穿一件葵绿色的新衣，蒋坦穿一件银红色的绣袍，两个人肩膀并着肩膀，额头齐着额头，钗环和帽子靠在一起，灯火光中，俨然一对璧人。当时，张情齐老伯也住在巢园，他一见之下，心下称赏，并对蒋坦的父母说：“这真是天生的一对佳人。”
两家父母，看两个孩子如此投缘亲近，粉妆玉琢般可爱，心里也有缔结婚姻之意。
过了几个月，春意渐浓，巢园里牡丹盛开，蒋坦的父母邀请亲朋设宴于牡丹花下，一起赏花饮酒，牡丹花开，高贵艳丽，姿态万千，宛若盛装的唐伎，在绿叶丛中翩翩起舞，有的回眸，有的甩袖，有的凝睇，有的含羞，直教人怜惜赞叹不已。
那日，秋芙也随着父亲来了，小女孩到底文静些，纵蒋坦有心要与她戏耍，总也找不到机会，但他的每个感官似乎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时地瞟她一眼，怕她突然就走了，她在那里，他的心是安的，可以看着她，他也是欢喜的。
酒宴终于散了，秋芙拿出一方精巧的手帕，把筵席上的果脯收起来，藏到手帕里，他终于找到机会去跟她玩笑了。便去夺她手帕里的果脯，秋芙娇声怒容，说“我要拿回去，不给你吃。”他便解下腰带，说：“用这个把你绑起来，看你还回得去么？”秋芙立刻被吓哭了，奶妈看见，赶紧过来把她牵走，她拭着泪躲到奶妈的怀里。
席间众人还未散去，见这一双小儿女如此娇态，莫不相顾大笑，觉得甚是天真可爱，又勾起大年初一之夜时，缔结婚姻之愿，当即，便请了俞霞轩先生为媒妁，在筵席上为他们定了婚。
于是，筵席重开，举杯庆祝，他的一生，她的一生，便在这牡丹花下，缔结成了百年的偕守。他知道，即使不用腰带，她也已经被拴住了，再也跑不出他的视线。他欢喜万分地到处找她，可她已经被奶妈带走了。
自此之后，十五六年的时间，他们宛若隔着银河。
岁月是一根长长的线，不经意地在他心上打下一个一个思慕的结，距离是一条宽宽的河，两岸的人越是朦胧难见，越是在心底里清晰如晤。更何况，他们也曾数度相逢，不用卿卿我我，不用朝夕相对，每一次的邂逅和擦肩都惊心动魄。
虽然两个人被隔绝不许相见，但每到年关，父母仍带他到秋芙家去拜年。壬辰年的新年，他去的时候，进门便见一个青衣的小丫鬟扶着一个美丽的女子上车而去，一会儿，听到车子的湘帘后传来笑声，才知道刚才出来的女子就是秋芙。惊鸿一瞥，言笑宴宴，让蒋坦心神俱酥。
还有一年，圜桥的科试临近，秋芙的父亲邀集了同人，在家里以文会友，意在考考女婿。酒席摆在后堂，蒋坦坐在末座，隐隐听到湘帘后面有环佩相撞的碎响。便疑是秋芙躲在湘帘后窥视，心里兀自喜悦又情怯，如春风里落入池中的桃花瓣，滟滟地回波荡漾了很久。
又一年，蒋坦在街市上走路，忽然听到车声隆隆，其中有一辆车的帘子突然卷了起来，有位佳人娇羞地和他对视，看了他好一会儿，而最后一车似乎是秋芙的母亲，那么，这个卷帘人必是她膝下娇女秋芙了，这一对视，初起无意，回味时，却又是无限情浓，无端销魂。
又有一年，蒋坦中了弟子员，父母亲命他去拜见丈人，不期，在庭中遇到秋芙，两个人无处避让，就这样邂逅相逢，她戴着一个貂茸帽，站在蜜色梅花树下，人映花娇，花衬人媚，若画、若诗，他正呆愣间，只听见银带钩轻微的碎响，她已经如惊鸿般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晃就是十五年，道光葵卯年的秋天，漫长的等待后，终是花开并蒂，烛映画堂，一对新人缔结连理。红鞭、酒宴、贺喜，宾客散尽。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婚礼筵前，洞房灯下，始见秋芙梨涡隐现，但已不似当初那样的丰满了。蒋坦心里又喜又怜。只觉得世上千日，竟不似这一日这般痛快如意，人生百事，竟不比这一件让人淋漓快乐。
夜漏已三更，奴婢们都睡了，秋芙头上绾了个偏在一边的发髻，愈加娇俏可爱，身着一件红色薄纱的衣裳，在灯影花烛下，惹人爱怜。她似是嫁得如意郎，兴奋难眠，第一次就这样和欲见却羞见的郎君面对面，执手相看，心下也是畅快无比，他们俩谈着笑着，一一数说童年时一起嬉戏之事。
渐渐地，两人谈到诗词上来，她的灵慧逼人，博闻强识，让蒋坦侧目，以至于惊叹结舌。忆及从前，有传闻秋芙所作的《初冬诗》里的“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他起初怀疑是阿翘假托的，现在才相信，确实是秋芙所作。此时，洞房帐中有飞蚊，盆中的素馨花香气弥漫，连枕席之间都能闻得见。两个人折腾了一天，非常困倦，却不想去睡，怕如此良宵就这样白白逝去。
秋芙要求蒋坦和她联句，来考考他的才华。蒋坦也想试试秋芙的诗才，于是，欣然应允。蒋坦出首句“翠被鸳鸯夜”，秋芙便续“红云**楼，花迎纱幔月”，蒋坦又续“人觉枕函秋”，还想再续，只见窗外檐上的月亮已经昏暗西斜，邻家的钟声缓缓敲响。门外的小丫环已经悄声提醒秋芙，该起床梳妆了。新媳妇第一天早起拜见公婆，可不能迟到。
两个人相视一笑，搁笔起床。
（二）
一觉红蕤梦，朝来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
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
新婚是一面刚打开的镜子，清亮美丽，让人欣喜，但婚后，难免是烦琐尘事，让镜面蒙尘，只有时常记得擦拭，才能美丽如初。
而婚姻的镜面，永远需要用“心”来擦拭。
他与她，自婚后，便不舍得分开太久，那一次，秋芙回娘家已经有三十五天了，他独自一人在巢园里徘徊，自秋芙走后，他数日不来巢园，这次前来，看见背阴的廊阶之间，已渐渐长出了青苔。骤觉，秋芙离开的太久了，思念，让他心里酸楚，便作了上面那两首绝句。他想着秋芙正与众多的弟妹们辩论谈笑，兴致一定很高，还会记得夜深时有人于风露中徘徊思念着她么？
婚后的第二年，平生没有作过百里以上长途旅行的他，要到曹娥江去办事，哪知秋芙患了寒症，他准备更改行期，但行李已经提前发出了，季节也不等人。只能万般不放心地乘船离去。
夜间，渡过钱塘江时，刮起了飓风，他所想到的并非自己的安危，但见所经的山峰，仿佛都垂首低眉，相对而立，郁郁寡欢。他记起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曾写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觉得此身在茫茫天地之间，却无处可安放。银河在天，残灯荧荧，酒醒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已是五更天，晓寒侵体，想叫人添衣，可是，罗帐深垂，四下寂静，无人回应，睁眼一看，才知道还躺在船舱中，心中更是漫上了无边无际的孤寂和牵挂。
又是一年的秋天，夜来风雨飒飒，枕席之间有了凉意，秋芙刚卸了晚妆，蒋坦坐在书案旁，编写《百花图记》还不到一半，听到窗外风起，将黄叶吹落窗下，此时，秋芙顾镜自吟“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一句话，说得蒋坦心下怅然，说：“人生不满百年，何必为他人感伤落泪呢？”于是搁笔。秋风自起，黄叶自落，伤感也是徒劳罢了。
夜深了，秋芙想喝水，瓦罐犹温，可灶下已无余火，想要叫小丫鬟，都在屋里蒙头大睡，被梦神召去很久了，于是，蒋坦把案头的灯分一盏，放在灶下，替秋芙温了一碗莲子汤喝。秋芙的肺病已经有十年了，每到深秋就咳嗽，一定要高枕才得熟睡。
今年秋芙体力稍强，常捧着发髻和他相对而坐，一直到深夜。这大概就是蒋坦细心调理了她的睡眠饮食，才有了这样的效果吧。可是，入秋才几日，不知道到了八九月会怎样。这是他总在担心的。
秋芙生性爱整洁，地上稍有灰尘，她总要亲自去扫。他怕她辛劳，就为她举出王栖云的一付偈子，说：“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若要地上净，撇却笤帚柄。”以秋芙的辩才，不可能不解其意，更何况，扫地焚香，乃佛法之教义，但如果这样做真的可以成佛，怕寺庙的僧徒早已经充满极乐世界了。但秋芙还是执意要这样做，确实是她的习惯使然了。
其实，爱不只有相思怜惜就够了，更重要的是兴味相投。
那一年，苦于夏夜的炎热，秋芙便约他去理安寺游玩，刚出门，就听到雷声隆隆，狂风大作，仆人请求驾车回去，可是蒋坦游兴大作，硬是要驱车前行。还没到南屏山，天空黑云四垂，山川一片昏暗，不一会，只见闪电如白练，从独秀峰顶划出，仿佛离天只有一丈多高，大雨倾盆而下。于是，他们在大松树下避雨，只觉得惬意。
雨终于停了，他们又往前行，却别有一番景致，竹林里鸟声寂寂，清风飒飒，山上翠色欲滴，两山宛若残妆美人，轻蹙黛眉，秀色可餐。他们庆幸没有回车，他和秋芙边走边赏景，连衣袖尽湿也浑然不觉。
那个月，査僧人在理安寺主讲经文，他留他们在草庵里吃饭，并把他所画的白莲图送给他们，秋芙在上面题诗：空有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三个人品茗闲谈，竟是十分相投。
之后，他们由杨梅坞来到石屋洞。洞中乱石堆砌，自然成拱，几案整齐，秋芙把琴安放在几案上，弹起了《平沙落雁》，此时，暮云四合，涧水鸣唱着似与琴声互答，两人相对，几乎忘却自己还是尘世中人了。一会儿，暑气渐收，暝烟四起，他们回车走了一里多路，月亮已挂上苏堤的杨柳梢了。
这一天，屋里漏雨一直漏到床前，窗户都被打湿了，童仆们因为门都上了锁，不能进去察看，等到他们回来，满床满柜的水迹，屋里差不多成了水乡。叫小丫头用烘笼烘干，一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浮生一日，偷得欢娱，犹自喜欢。
那一次，秋月很好，秋芙让小丫头背着琴，到明圣二湖荷花塘中去泛舟。当时，蒋坦正从西溪归来，到家时，秋芙已经出门了。他靠着她们扔掉的瓜皮的指引，追寻她的踪迹。终于在苏堤第二桥下相遇。
在船上，秋芙弹着《汉宫秋怨》，夜凉如水，他替她披上衣裳，听她弹琴，这时，四周山峦被烟雾笼罩，星月在水，琴声琤瑽交鸣，不知是天风声还是环佩声。琴声还没住，船头已经靠在漪园南岸了。
下船后，去敲白云庵的门，白云庵的尼姑是老相识，她请他们坐下，便去采来池中的新鲜莲子，做莲子羹招待他们，新采的莲子羹芬芳清醇，沁人心脾，和世间的腥膻之味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回船时，他们在段家桥登岸，放了一张竹席在地上，坐着闲聊了许久，耳中传来城中的喧嚣之声，如苍蝇的嗡嗡声，听起来特别刺耳。桥上的石柱，是蒋坦前一年题诗之地，近来，被蚌壳侵蚀，字迹已模糊不清了。想要重写，苦于无处可写，其时，星斗渐稀，湖面横着一层白雾，听城头更鼓，已经是四更了，才携琴撑船回去。
从秦亭山往西二十里，有个地方叫西溪，蒋坦家的槐眉庄就在那里，沿着溪流往西，地上多生芦苇，秋风一起，满滩都是雪花一般飞舞的芦花，弥漫在水波间，上下一色。芦花的深处，修筑了几间精美的佛寺，来供奉佛祖，名叫“云章阁”。云章阁距离槐眉庄有一里多路，隔着一道道溪涧，没有小船无法达到那里。
当时有个佛缘僧，住在华坞心斋，相传有很精严的戒律，但能预知未来。乙已秋，蒋坦带着秋芙去拜访他，向他请教坐禅的宗旨，他像瞎子聋子一样，鼻孔朝天，只能勉强忍住不笑。当时，早雪初晴，秋芙出来站在堂下，如绿梅在雪地里绽放，忽然像尘梦初醒般，粲然而笑。
秋芙又约他去永安寺去游玩，于是，和她一起登上二雪堂，观看了汪端夫人的方佩、书法、篆刻。还坐在溪边，寻找炙背鱼、剪尾螺，这都是济公留下的古迹。第二天，两个人又游历了交芦、秋雪等古刹，寺僧用松萝茶招待他们，并要他们在《交芦雅集图》上题字。
坐船回去时，夕阳在山，晚钟悠扬，似在催促吃饭了。秋风乍寒，溪面上碧波粼粼，宛若绉纱纹。秋芙穿着薄棉衣，好像很冷的样子，他便脱下坎肩披在她身上，拥她在怀中。半夜到了槐眉庄，狗儿叫着迎门，他回头望那隔溪的渔火，一点也不逊色于孟浩然所描绘的鹿门晚归的图景。回家之后，秋芙硬要他做游记诗，于是，两个人一起挑灯命笔，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晨。
除了游山玩水，便是日常相守，也常是情趣常在。
两个人饭余谈诗，秋芙说：“元稹《长庆集》里的诗，像粗糙的饭食一样，食之无味。只有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字字血泪，不流于浮艳。”蒋坦说：“未必他不像宋之问夺取刘希夷的诗那样，窃了别人的诗作，不然，像元稹这样的轻薄小人，怎么能写出这样刻骨情深的诗呢？”两个人都不屑元稹的人品，倒是对这三首《遣悲怀》一致认同。
深秋夜，他到秋芙的巢居阁下去探梅，斜月当空，远处水色浩渺，天地间上下一色，一碧无际。两人一起登上补梅亭，品茶夜谈，逸兴大发。秋芙刚插了一朵梅花在鬓间玉翘上，被檐下一虬枝挂去了，他立刻为她摘了一朵补上。
秋芙喜欢下棋，到那棋艺却不太精，却每晚非拉着他下棋，有时一直下到天明。我开玩笑用《竹坨词》里的话问她：“掷钱斗草都已输，问你今宵拿什么偿我？”秋芙便故意拿话掩饰：“你以为我不能胜你么？请让我用所佩的玉虎作赌注。”下了几十个子，秋芙的棋局渐渐输了，便故意让膝上的小狗跳到棋盘上去捣乱。蒋坦笑了，说：“你是像玉奴一样侍宠撒娇吧？”秋芙默然不语，但银烛荧荧，已经照见她脸若桃花了。
他们住在槐眉庄时，在庄前种了好几片竹子，嫩笋刚刚长出时，秋芙便让丫头秀娟背着鸭嘴锄，挖几筐笋，和着盐、菜煮在一起，鲜美无比，绝不亚于于廷秀的《煮笋经》所写到的。
蒋坦自负爱花成癖，虎跑泉上恰有好几棵桂花树，偃伏在石头上，开花时，满阶黄花飞舞，人在其中，好像游历于天香国中，花香非常怡人。他与秋芙常到花下品茶。秋芙折了一枝桂花插在鬓间，额上的头发被树枝拂乱，他便蘸上泉水替她抚平。临走时，还折了好几枝桂花，插在车背上，带到城里去，让城里人也知道新秋的消息。
梅花年年绿，新笋年年发，木樨年年黄，秋水长天，人间年华，倏忽间又偷换了几度芳菲？平淡的相守里，几人识得这些细微的情意？
（三）
爱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便都是好的，美的，所有最细微的触角，都因她而动，因她而悦。
其实，一个男人宠爱一个女人，并不仅仅是满足她的物欲，更重要的，是欣赏她，理解她，肯把她看作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长日无事，秋芙在金属器皿里把戎葵叶捣成汁，在掺杂一些云母粉，用来拖染诗笺，染成蔚绿色。字落纸上，黑色的字体映着淡淡的绿，看着无比清心悦目。外人就是用心，也没有这样的灵思巧意。她便在这纸上，为蒋坦抄录《西湖百咏》，后来被朋友郭季虎拿走，想必朋友也是极珍爱叹赏的，后来，这个朋友在蒋坦题《秋林著书图》，便写道：“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抄”。
秋芙一向书法不工，但她好学，自从与魏淄伯、吴黟山两位老先生结识后，她便开始学习晋唐风格的书法，只可惜，她新病初愈，眼力不济，手腕无力，也无法经常练习，便是偶尔写的几个字，蒋坦也觉得十分秀媚可爱。
她一直珍藏着吴黟山老先生送的一根书尺。尺长一尺多，宽二寸多，相传乾隆年间，泰山上有一颗汉柏发火自燃，钱塘的高迈庵拾得没有烧尽的柏木，做成书尺，刻了铭文在上面，铭文写道：“汉已往，柏有神。坚多节，含古春。劫灰未烬兮，芸编是亲。然黎比照兮，焦桐共珍。”
秋芙还喜欢画牡丹，但下笔过于拘谨、慎重，后来，跟着我的老友杨渚白学，她灵气逼人，不多久，便画的鲜活艳丽，宛若从纸上散发出香气。秋芙和蒋坦的朋友们，诸如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等人一起，评花品叶，整日不倦。可惜的是，后来，钱文涛走了，杨渚白死了，严文樵和焦仲梅也回了故乡，秋芙也因家务琐事缠身，渐渐疏远了绘画。
人间三月，桃李争妍，但一场风雨便可催落花瓣。艳红的花瓣飘落于池塘中，随波滟滟，秋芙便拾起那些花瓣，在地上摆成字，作成一首《谒金门》：“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雨不管。”哪知“春”字还没摆好，一阵东风刮来，把花瓣吹乱，飘散满地，秋芙十分怅然。蒋坦见她如此，便逗趣“这可真是'风狂春不管’了。”秋芙才和他相视一笑。
蒋坦为秋芙做了一件画满梅花的衣裳，她穿上它，立刻满身都是盛开的梅花，望上去好像是绿萼仙子翩然于尘世之间。每当暮春时节，她翠袖凭栏，鬓边的头饰蝴蝶，还栩栩如生，仿佛不知道春天已经过去。这一种美人当春，不知春之将去之感，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的艳福吧。
秋芙有一幅抚罢瑶琴、伫立在月光之下的画像，蒋坦一直将它悬挂在卧室里，每日用沉香供着。秋芙见他如此，有一回，在回娘家之前，跟他开玩笑：“夜晚，你孤身一人寒窗寂寞，把这幅小像留下来陪你，你要用瓣香好好谢它，不要将它弃之空房，让美人有秋扇见捐之悲哦。”
某日清晨，蒋坦去秋芙家探望她，经过她的闺房，窗栊犹闭，微微听到“仓琅”一声，好像是梳篦落在了地上，有女子刚刚梳妆完毕，，当时，清晨的阳光已照见房间，把她的倩影映在窗户上，髻发高盘，扰扰绿云，光可鉴人。他便想起元稹的诗句：“水晶帘底看梳头。”想必，元稹当时，也曾消受过美人晓妆初成的眼福。
秋芙很善良，一年春天，燕子来得比较迟，屋外的桃花，早已经大半凋谢了，夜深时分，屋梁上的燕巢忽然倾倒了，小燕子掉到地下，无助地发出吱吱喳喳的叫闹声，秋芙害怕小燕子会被狗儿抓去，急忙起床，小心地捧起温软柔弱的小燕子，把它们送回巢中。并用竹片钉在梁上，加固了燕巢。到了第二年，燕子有回来了，旧巢还在，燕子绕着屋梁呢喃啁啾，大概是还记得那个保护它们的人吧。
秋芙灵思敏捷，蒋坦读《述异记》：“龙眠于渊，颔下之珠，为虞人所得，龙觉而死”，不禁深深叹息，龙在深渊中睡觉，颔下的宝珠被虞人偷去，龙睡醒后伤心而死。秋芙见他伤感，便在一边说：“这就是龙的不是了，颔下有珠，就应该知道珍爱保护，既不能保护好而被人偷走了，就应该呼风唤雨，与虞人在江湖上来一番争斗，宝珠也可以夺回来。却以身殉珠，龙死了，却让宝珠遗落他人之手，这难道是真正爱宝珠的人吗？”蒋坦没想到，本来让自己伤感的事到了秋芙那里，却自有一番高论，他忍不住夸赞秋芙“不意秋芙亦能作议论，大奇。”
蒋坦晚上睡不着，便和秋芙一起谈论古今人材，谈到韩擒虎，蒋坦说：“韩擒虎生前晋封为上柱国，死后也不失为阎罗王，这也是一大幸事！”秋芙却笑说：“只是，张丽华等人有了冤屈无处可伸了，怎么办？”
当初，韩擒虎攻入南朝陈，遍寻陈后主不着，心下惶急，终于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陈后主，他正和张丽华、孔贵嫔抱在一起，藏匿井中，当时韩擒虎并没有为难陈后主。陈后主后来被封为归命侯，苟得一命，而张丽华却因是祸水红颜，被杨广杀于清溪旁。死后也不得与陈后主同葬，终葬于秦淮上游赏心亭井中。
当初后主宠爱她，上朝也让她坐于自己膝上，为她作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为她在光照殿前，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耸入云，极尽奢华，宛如人间仙境。这都是陈后主自己奢侈荒淫，逸乐无度，为什么到了最后，还是要她一个弱女子背负亡国和祸乱君心的骂名，这冤屈如果真是韩擒虎做了阎罗王，还真是没处可伸。
秋芙爱种芭蕉，待到芭蕉长成，叶大成荫，遮蔽了室内的帘幕。到了秋天，秋风吹雨，滴滴答答，打在芭蕉叶上，蒋坦在枕上听着雨打芭蕉的凄凉之声，心似乎都碎了，于是，便在芭蕉叶上戏题了几句：“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到了第二天，便见芭蕉叶上续了几行诗：“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写得很柔媚，是秋芙的手笔，这让他惊叹之余，似乎悟到了许多。
岁月庸常，比岁月更庸常的是我们粗糙的心。有情世界，便将庸常化去，于细微中窥见情意。
若非用了心用了情，谁肯将生命里转瞬即逝的点滴化为笔底心上的琐忆，你在生命的光影里，一闪而过，他却将你不小心遗落的尘世幻影，在记忆的画布上细细描画。
（四）
一寒至此怜张禄，再拥无由惜谢耽。箧为频搜卿有意，褌犹可挂我何惭。
这首诗是蒋坦写给秋芙的，那个时候，他住在西湖之畔十年，大人每月只给几十两银子，资助些日用。他因为挥霍，常常弄到匮乏的境地。夏天的葛衣冬天的裘衣，总是一边典当一边赎回，破箱子里常年都是空空如也。
诗中的张禄，就是范雎，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去见魏中大夫须贾，须贾取了绨袍相赠。而谢耽乃唐代朱揆《钗小志·谢郎衣》中的人物，有个叫苏紫的女子爱他，却咫尺万里，无法亲近，就叫侍女借了谢耽常穿的小衫，白天贴身穿着，夜里就抱在怀里，这件事被谢耽知道了，寄了一首诗给她：“苏娘一别梦魂稀，来借青衫慰渴饥。若使闲情重作赋，也应愿作谢郎衣。”说自己愿坐谢郎衣，和她厮守不离。并且也取了苏紫的衣服贴身穿着，通过彼此的衣服互相感应，灵魂相通，终成夫妇。
蒋坦怜张禄，惜谢耽，也不过是感叹和惋惜自己的入不敷出，害得秋芙常常翻箱倒柜去找衣服去典当。但秋芙似乎并不以为意。
丁未年的冬天，即他们婚后四年，伊少沂要到最北方去巡察。蒋坦为他在草堂饯行，参加聚会的有二十多人。酒后，李山樵弹琴，吴康甫写擘窠大字，吴乙衫、杨渚白、钱文涛分别在四壁作画，其余的人抓阄拈韵作诗，或者清谈品茗。只有施庭午、田望南、家宾梅十几个人，蹲在地下划拳赌酒，狂饮大呼，喝了几十杯还不罢休。
这晚，月明风清，蒋坦打算留客喝个通宵。羊灯点上后，重洗酒盏准备再喝，谁知没喝上几巡，却没酒可上了，他惊讶地问秋芙，秋芙说：“家里的酒都喝完了，床头只剩下几十吊钱，我脱下玉钏去换酒，酒家不认识真假，现在拿到当铺去典当去了，而当铺离集市很远，所以，还没有回来呢。”蒋坦于是吟起元稹的诗句“泥他沽酒拔金钗”，两人相对怅然。这一天，集得诗数十篇，酒喝了八九坛，几年来的文酒之乐，以此为最盛。此后，朋友们天各一方，如云如萍，时聚时散，蒋坦和秋芙也为尘事羁绊，不得经常怡游山林了。
乙酉年的夏天，即婚后的第六年，积涝成灾，他们所居住的草堂，成了一片泽国。恰好，诗僧半癫写信叫他去，半癫住在葛林园，是过去招贤寺的遗址，有好几处水榭，可以俯瞰竹林山石。水榭下边有个池塘，短短的独木桥横架其上，池边有一株凌霄花，藤蔓蜿蜒，相传是唐宋时代所种，半癫和他的师傅破竹，已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
他便和秋芙到此借住，这时，街市上水深得可以行船了，他和朋友们隔绝了音信。他每日里和半癫谈禅，间或喝酒作诗，悠然恍惚，竟不知道人间又过了多少时日。听说岳飞墓那里有素馅的包子卖，一日，支使赤脚的丫鬟拿钱去买。吃饱之后，就喂些给池塘中的鱼。秋芙扶着水榭的栏杆，一不小心，头上的翠簪落入水中，水面荡起了几圈波纹，就再也看不见簪子了，只有簪子上的素馨花，还在水波上面漂浮。
跟相爱的人厮守，无论身处何地，身处何境，也是有情岁月。
池边还有一户姓梁的人家守墓的屋子，屋西有个门，因为不走人而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屋里住着梁家同族兄弟的几个儿子，出出进进总是从寺里走。梁家有个不肖的弟弟，很不成器，他们居住在那里一个多月，经常听到他们兄弟吵架的声音。有一天，蒋坦在池塘边行走，听到敲门声，寺里的僧人都去吃午饭了。他便去开门，看见一个戴毡笠穿布衣的人，问梁某在不在，他便指给他看，这个人就进了梁家守墓的屋子，他也关了门。
半癫知道了，见到梁家的兄长，问他来的人说什么，梁兄说：“没有看见人来呀。”和他一起在屋里到处寻找，也没见人影，只有东边小楼上，房门紧锁，非常牢固，破窗而入，看见梁家的弟弟吊死在床上，原来敲门的人是个吊死鬼。自此之后，这里鬼声啾啾，经常从夜里一直到天明。梁家兄弟心里害怕，搬走了。蒋坦和秋芙虽然倚仗《楞严经》护卫，终也觉得阴气逼人，难以久住，况且积水已退，于是也立即搬回草堂，后来，连半癫也跑到南屏山去居住了。
这一段积涝中偷得的一个多月的静美的厮守时光也倏忽而逝。
人世一遭，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凄风、苦雨、阴霾、黑暗，总是难免，但当春日的艳阳洒落你窗前之时，你得准备了一颗卑微而感恩的心，去细味阳光里的美妙而短暂的欢愉。因为，你得知道，人世的风霜随时会来侵袭，你不过的一粒尘埃，随风飘浮。
甲辰年之秋，也即婚后第二年，朋友邀蒋坦去同游月湖，夜深后，为风寒所侵，第二天，又到吴山笙鹤楼聚会，喝醉了，更加之受不住风寒，回来后，发烧几乎丧命，靠着扶乩指示方药，才慢慢恢复。
到了第二年，又发了背疽，接着又发疟疾，正好临近秋试，蒋坦抱病登车赶考，还没到考场，就神志不清了。仆人将他抬了回来，一个多月病才好转。
从半癫那里搬回来后，他又患了恶性痢疾，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疼痛难忍。六年间，三次患病，秋芙总在病中服侍，衣不解带。她娇弱的体质，哪里经得住这般劳累，故而，他病了三场，秋芙也病了三场。
这一年，蒋坦的父母也病故，他本来生性疏懒，守丧以来，更是心死灰寒，不想再出仕。只念及双亲亡故还没有安葬，弟弟年纪大了还没娶亲，是他平生为了的心愿，但好在，父母生前已经造好了墓穴，只需占卜选择吉日便可安葬，弟弟年已二十，但家里靠近城郭还有几顷田地，足够耕种度日。
那一次，秋芙生病了，住在娘家六十多天，仆人们陪伴伺候她，大多感到劳累疲惫，能够日夜不停地照顾她的，只有蒋坦和她的妹妹侣琼二人。有时候，蒋坦回去休息，侣琼就替他照料，每件事都必须亲手去办，所以，在药炉、病榻之间，靠着侣琼的帮忙，可以得到偶尔的休息。侣琼照顾秋芙固然是姐妹情深，然而，在这种患难之时，还能以苦为乐，也不知道为何能够做到。这大概就是亲情的温度吧。
秋芙平生最重感情，病中尤其依恋他，他一回来，她一定派人把他叫去，等到他到了，她又没有一句话。侣琼问她为什么这样，秋芙说：“我命如悬丝，自己也感到难以支撑，仓猝间，怕没办法和他诀别。他来了，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听了这话，开始觉得痛断肝肠，后来想想，秋芙念佛二十多年，有着升天入仙之愿，而看她现在这样的心念，怕是撒手人间，也不能免于对人世的留恋。
手中握住的这支人生的梧桐花，放下也是不易的。毕竟，许多盛放和美丽的时刻，弃之不去，更何况遇到蒋坦这样的护花使者。
数年后，经历了贫病亡故之痛，人生无常之感，他只想和秋芙在华坞河畔结庐而居，晨钟暮鼓，梵音经卷，忏除智慧的业障，到达西方极乐世界，当和秋芙一起去见佛祖，听他讲无生之法。
即使再次堕入人间，亦愿生生世世，再为夫妇！
蒋坦写下这《秋灯琐忆》之时，恰是如来佛涅槃之日，便持此誓愿，在佛前作为见证。
这段琐忆的生活，尽管也有病痛与拮据，有无常与别离，但却是他们一生中最静美安好的时光。更美好的是，他为她所写的点点滴滴，她曾于有生之年的秋窗下捧读，想必尘心欢悦，觉人生平淡之中蕴有大美吧。
这之后，不久，秋芙病死，蒋坦也于兵荒马乱之中逃难竟至饿死。。
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与相爱的人一起过到最美，便已无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