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秋里行走

作者 美人蛇

一

天气越来越凉了。我打开窗户，一片黄叶在秋风里悠悠扬扬，从窗口飘进来，落在了我的肩上。我拾起叶片仔细地端祥，正如我仔细地端祥我生活的这片黄色的土地，叶片清晰的脉络如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河流，其间是山地、丘陵和田畴，叶子正散发着昨天阳光的味道，隐藏着一个夏天的梦想。现在，经过了繁华与热烈，一切归于了安祥。

穿城而过的平溪河已经很消瘦了。水落石出，昨日丰满的河床突然空旷了起来，寂静了起来，几只小鸟停落在河床裸露的石头上东张西望，行人可以直接踩着石头通过河床，到对岸的老街去。老街沿河的房子被高吊起来，露出光秃秃的脚和干瘦的肋骨。浆砌的防洪堤终于显示了伟岸的身躯，呈现出一条条层次分明的流水的痕迹。汹涌的河水已经变得秀丽而安静，从石缝间淙淙流过，温柔而不事声张。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许都聚集在下游的某泓深水中，或者钻进了有限的水草里，它们在躲避秋天的凉意。

我走过秋天里的河床，想象着这条美丽的河流，它到哪里去了呢？春夏季节，河流象一位丰满的少女，青春亮丽，朝气蓬勃，它从雪峰山裙裾里婉蜒而来，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和庄稼，在我生活的小城四周，到处洋溢着河水的气息。我们在河里游泳，打鱼，夏日里在河边喝啤酒，吃夜宵，在河码头乘船，歇凉，桨声灯影，画舫凌波，好一派江南水乡的美景！现在，这条美丽的河流随着季节的流逝已经走远了，只留下这条河的空壳。站在河的空壳里，我看到了一种裸体的真实。我想，只有秋天的河流才是一条真实的河流。曾经，我们站在河岸，想象河流深处的密秘，探究河流的本来面目，想截断流水，捕捉水下的事物。因为水的隐藏，产生了意境和想象，幻化了神秘莫测，变幻迷离，可望而不可及。于是美丽成为一种假象，虚妄使你走火入魔。只有秋天的河流，这时才撕开了河水的神秘面纱，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加修饰，零乱，丑陋，苍凉，颓废，然而却真实，可靠，走过秋天消瘦的河床，我步履沉重，象走过历史的长河，沧海桑田，我看到了历史的风雨、峥嵘的岁月，真实而温暖。

二

这是秋天赋予河流的意义。秋天里不仅河流在消瘦，其实一切洗尽铅华，都在消瘦。屋后山坡上葳蕤的灌木丛在秋风的沐浴下已经面黄肌瘦，形容枯槁，零乱如一蓬乱哄哄的头发，横七竖八，就那样随意地倒伏，任秋风秋雨一日日地摧败，没有人招呼，没有人打理。还有那片阔叶林，金黄的叶片缤纷披离，散乱地落在草丛里，荆棘上，或者随风在沟渠里翻滚，在灰色的屋顶上飘飞。几根树枝折断了就那样折断了，吊在枝桠上，在秋风中摇摇摆摆；一棵树横斜在地上，枝杆上已经长满了苔藓；树上的鸟窠早已鸟飞巢空，孤零零地与枯瘦的树枝相厢守……

这是一幅零乱的秋意图，象某一位抽象派大师随意泼洒的作品，看不到条理，看不到思路，找不到出口，只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一团混钝，一堆乱麻。然而，正是这团混钝和乱麻让我看到了自然之美。庄子说，道化自然。我想，这团秋的乱麻真正阐释了生命的哲理。有了这种哲理，我想我在今后的生活中不会再刻意地去追求什么，生活的态度会更多一些随意和自然，吃得饱、穿得暖就足亦，何必再为一些事情去计较，去钻营，处心积虑，夜不能寐？何必再感慨生老病死，人生苦短？何必再去追名逐利，你争我夺？头发乱了就乱了，何必要天天去照镜子，刻意地去制造一个发型？只要自已感着舒服，就那样随意地搭着；衣服破旧就破旧，何必要到豪华的商场里去买名牌追赶时尚？只要身体感到自在，衣服就那样绉绉巴巴；腰身粗了就粗了，何必要苦恼，想尽办法去减肥？就那样把肚子腆着，大腹便便地走来走去，旁若无人。秋阳里几位老人正坐在墙脚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说故事，议论儿孙孝道，家长里短。形情慵懒，昏昏欲睡。这时我看到了秋的自然，秋的从容；你昔日的梦中情人现在正在大庭广众之下奶孩子，一对白白的奶子无遮无拦，头发象鸡窝一样，牙齿上还沾着饭后的几片菜叶，她正咧着嘴和别人嬉笑。此时，你不必为她痛心，为她烦恼，为她失望，因为秋已经告诉你，这是命运的自然而然。

三

夏天，屋前花园的铁栅栏上爬满了一种叫爬山虎的长青滕，滕蔓相互缠绕，四处伸张，竟爬上墙壁，爬到了我的窗台，叶子由开始的浅黄渐渐变成浓绿，随着日子的拉长，它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厚，阳光透过这道厚厚的绿墙，最后只洒下斑斑点点。在天气最热的七、八月份，开出淡黄色的小花，暗香浮动，一群一群的小蜜蜂闻着暗香，纷至沓来。我就在这片美丽的绿荫下读书、写作或者思考。终于有一天，一片落叶飘到了我的窗台。一叶知秋，接着，很多叶子就这样飘落了，它们告别了喧闹与繁华，在秋风中纷纷叶落归根。秋天的花园，突然变得稀稀落落，空空荡荡，爬山虎粗细不一的茎藤裸露了，综横交错，缠绕在栅栏上，象一张破破烂烂的网，随意地挂在那里，显示出铮铮铁骨。美丽的花儿榭了，蓬勃的绿叶落了，飞舞的蜜蜂走了，最后只剩下老根和枯藤。它们要和秋风在一起，诉说昨天的故事，找寻生命的轨迹，探讨生命的价值，追忆似水的年华。母亲常常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秋阳下的母亲显得那样淡定，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慢条斯理，满头的白发、网一样的绉纹刻下了岁月的深深的屐痕，饱含了人世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她常常站在秋风中已变得干瘦的枝蔓茎藤前呆望，用那双粗糙的手去抚摸秋藤。我知道母亲其实是想和秋藤对话，在对话中去品味看见的日子，咀嚼庸常的生活。母亲站在秋藤前，与秋藤构成了一道风景。这是一幅秋的风景，朴实无华，返朴归真，平静如水的表象下是浩翰的海洋。对于秋藤，此刻，那个夏天美丽的花朵显得轻若鸿毛，娇嫩的绿叶显得软弱无力，飞舞的蜜蜂显得浅薄轻浮。对于母亲，此刻，荣华富贵似过眼烟云，灿烂锦绣如落花流水。秋阳下的母亲如风中的秋藤，身体里的水份正在不断地风干，消瘦，剩下的是掷地有声的生命质感，此刻，她要感受秋天带给她生命的温暖，体会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四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在这幅零乱的自然的秋意图画里到处行走，想寻找秋天的果实。

田野里已经稻穗飘香，秋风中金黄的稻浪象潮水涌到了我的身边，沉甸甸的稻穗摇摆着，沙沙作响，露出秋天的喜悦。农人已经在收割了，他们挥舞着镰刀，银光闪烁，一排排稻穗倒下，无处藏身的飞虫四面逃窜，一只或两只斑鸠“噗”的一声，象箭一样向高远的天空飞走了。一担担黄灿灿的稻谷满了又满，沉甸甸的压在了农人的肩上，扁担“咯吱咯吱”，一路唱着欢乐的歌谣。农家的黄狗也在田埂上欢快地奔跑，忽前忽后，围绕在农人的身边欢呼雀跃。一担担黄灿灿的谷子进屋了，农人们在想，如何在秋天里酿一缸好米酒，好好品尝一下生活的滋味；桔子红了，黄澄澄的桔子象一只只饱满透亮的红灯笼挂满了桔树，如星星点灯，成片成片的桔园忽然间成了灯的海洋。这时忙坏了姑娘和小伙，他们身背竹筐采摘蜜桔，红红的蜜桔装了一筐又一筐，他们一边采摘蜜桔，一边品尝着甘甜的桔子，小鸟在桔园里啁啾，唱着幸福的歌谣；红薯地也开坼了，泥土里正埋藏着丰收的秘密，一串串滚圆壮实的红薯已经在地底下挤满了，我站在地里，听到脚下到处是红薯膨胀的声音；村头的柿子树也红了，熟烂的柿子已经摘在蓝子里，拿到镇上去卖，或者摊在屋顶上风干，腌制成各种可口的食品，准备在喜庆的日子招待客人；硕大的南瓜已经红熟了，上面可以坐下几个小孩，被大人们一个一个地摞进了堂屋，码成了小山；还有一串串的红辣椒，一排排的秋玉米晾在屋檐下，房梁都快压歪了……

秋天里到处是成熟的果实。从春花烂漫到万木繁茂，大地母亲把自已的全部乳汁在秋天里奉献。我们在秋天里捕获，在秋天里索取，我们满载而归，我们怀着胜利的喜悦，我们唱着胜利的歌谣，一个沉甸甸的丰满的秋天就这样被我们掏空了，吸干了，最后剩下一个干瘦的躯壳。秋收后的田野空旷而寂静，只有田埂上码起的草垛还在孤零零地站立着，傲风斗霜。桔园的红桔子也已经摘完了，被汽车拉到了城里，桔树们摘去了桔子象失去了心爱的孩子，伤心至极，在秋风里突然老去，叶子快要掉光了。一块块地也被锄头翻开了，红薯挖走了，只剩下一些坚硬的土圪塔，在深秋的早晨泛起了满地白霜……

我在深秋里行走，满目的衰败使我徒增忧伤。我抚摸大地，象抚摸我亲爱的母亲，一辈子辛劳的母亲已经白发苍苍，身体佝偻，干瘦的身躯只剩下一幅空瘪的乳房。

五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望着深秋高远的天空，我思考着生命的意义。秋是淡泊的，安祥的，真实的，自然的，沉重的，沧桑的，温馨的，无私的，奉献的……这是秋的品质，是秋对生命意义的呈现和启示，是对大地母亲的深刻表达。欧阳修作《秋声赋》，感叹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我站在窗前，重新拾起那片飘落在窗台上的秋叶，仔细地端祥，正如端祥我生活的这片黄土地，双眼噙满了泪水，一种温暖象潮水一样涌遍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