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在广东南韶，李璜因公事路过丹霞寺，借宿一夜。他偶然看到寺中角落立一柜子，被层层封条封住，自觉奇怪，便问僧人柜中装的是何物，僧人摇头道，装的是何物我也不知，只知道寺中每新上任一位住持，封条就多加一层。李璜愈发好奇，遂要开柜，僧人一时阻拦不住，层层封条撕下，柜子开启。
这一开，便开出来乾隆四十年广东韶关境内的一场大案。
——柜中只有薄薄一册书，泛黄而带霉气，李璜翻开书页，入眼的，是满纸讪谤本朝之语！书是明亡后出家的澹归和尚所作，在文字狱、焚书案轰轰烈烈开展的一朝，这一册书胜似一道惊雷，劈得李璜惊惧万分、六神无主。冷静下来之后，李璜与儿子商量，觉得可借此受赏升迁，便将此事入奏，淋漓的鲜血被后人笔记简单地记了一笔：“寺僧毙者五百余人”。
这只是惨案的序幕，“金堡文字狱案”——广东清代历史上最大的图书禁毁案自此拉开序幕。是年，受丹霞寺一案牵连，澹归和尚所著《徧行堂集》被禁毁，《丹霞山志》、《曹溪通志》、《韶州府志》、《曲江县志》、《仁化县志》等一批典籍及相关雕刻、印章等等，亦被禁毁。
二十余年前，风雨葬送了元宵佳节的好景致，澹归和尚坐在丹霞寺中焚柏子、饮茶，留下这样的句子：“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传说帝王冢中以漆燃灯，可以不灭，蔗苗最易生长繁盛，澹归和尚俗名金堡，本是明崇祯十三年的进士，抗清事败，削发为僧，只见灰烬不见光亮的两句词，似为几十年后一场焚书大案的谶语。案发之后，他的所有文字被搜查禁毁，丹霞海螺岩的埋骨塔及刊刻铭志被刨开，但三百年前孤寂倔强的灵魂，并没有被历史遗忘。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
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
——金堡《风流子·上元风雨》
在那个风雨上元夜，金堡想起广州城西十里，有南汉美人之墓，因美人好簪素馨花，冢上植满素馨，至今花时热烈胜于他处，弥望悉是。如今，美人与翠绕珠围悉数远去，一代兴亡没入黄土，只有流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清 叶欣 探梅图卷局部
古剑花生锈。忆当初、仰天长叹，风尖石透。几叠哀笳吹白露，化作清霜满袖。唤一緉、芒鞋同走。入夜欲投何处宿？见半弯月上三更后，刚挂住，驼腰柳。
隔溪渔网悬如旧。渡前村、叩门不应，狺狺多狗。积得陈年零落梦，搬出胸中堆阜。要浇也不须杯酒。老大无人堪借问，照澄潭、吾舌犹存否？窥白发，自摇手。
——金堡《贺新郎·感旧次竹山兵后寓吴韵》
同为大明遗民的王夫之追忆永历时事，他尚记得，金堡还是诸生的时候，就是个孤介的人，不屑为时名，年纪轻轻又博览群书，文字清朗、文采斐然，熟知天下利病。崇祯丙子年，金堡参加乡试，论及时政，娓娓数万言，句句切中要害，甚至笔锋直指圣上，天下人纷纷议论，这个年轻人的风采风骨一如当年的罗伦。
罗伦又是谁呢？一百余年前的理学家，参加殿试时，规定作答的十三张纸容不下他的宏才大略，又求添纸，足足写满二十张，衔华而佩实，一举夺魁，名满天下。崭露头角的金堡，一如他才情恣肆，意气飞扬。
初入官场，金堡任山东临清知县一职。山东总兵刘泽清入驻临清，他的手下欺辱百姓，民愤沸腾，又因刘手握重兵，朝中无人敢弹劾他，百姓深受其苦亦无可奈何。金堡是不畏权贵之人，他对刘泽清据理力责，刘碍于民意，不敢加害于金堡，但从此怀恨在心。
金堡实为刘泽清的下属，二人车骑在路上相遇，刘泽清在车上等着金堡下车请安，想借机羞辱，鉴于刘泽清的为人，金堡在车上，旁若无人，木然不动，刘本就仇视金堡，此时更是恼羞成怒，不顾身份，跳下车暴打金堡的车夫，金堡毫不示弱，也打了刘的车夫。这一回，刘被彻底激怒，竟无视律法，欲起兵围攻金堡。不料，迎接刘泽清的，竟有十万余众，刘措手不及只得求和，金堡一人一骑，会见刘泽清，晓以大义，求其不辱临清之民，刘允诺，金堡从此声名大振。
却说替金堡解围的十万余众，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危害临清的聚众数万的盗贼。金堡到任后得知此事，以一介文职，仅带了几个属下去见寇首，寇首见一个年轻人勇义如此，竟被打动，叩头请死，为害一方的盗贼不动一兵一卒就被招安。
金堡是个不齿邀功之人，两件造福百姓的大事他办完后绝口不提，他的上司却按捺不住，只怕被牵连，所谓“君自不畏祸，勿贻我辈忧”是也，立劝金堡休几天病假避避风头，金堡忍无可忍，遂愤而离职。
次年，吏部尚书郑三俊向朝廷推荐金堡，此时他正逢母丧，未及被任用便南归。这一年，明清易鼎，崇祯自缢煤山。两年后的春天，清兵移师南下，杭州未来得及抗争便沦陷，白骨荒丘换了满湖烟柳，金堡尚是而立之年、襟抱未全开的青年，忠耿任气，自然不可坐视不理，他不顾正在为母守丧，携姚志卓起兵余杭，几死敌手，不得不弃家入越。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金堡《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随后，金堡试图投奔监国的鲁王，见鲁王满足于偏安一隅，又改投隆武，分析天下大势，举中兴之计，颇得隆武欢欣，又请求联络江上诸师联手抗清，隆武也欣然应允。但金堡刚直之性情难改，上书弹劾拥立隆武为帝的郑芝龙，言他佣兵自大，意料之中的激怒隆武，但依旧为复明而冒着生命危险奔走于浙、闽之间。
顺治三年闽亡于清兵之手，抗清将领瞿式耜拥戴桂王于肇庆称帝，国号永历。金堡又把一腔热血尽数倾注在了永历小朝廷上，上《时政八失疏》，审时度势，指斥弊政，为昏暗的朝堂带来一股清新之气。奈何永历无兴复之志，亦无兴复之能，他任金堡为兵部给事中，若为盛世，金堡的直言进谏或会留下清名，但身在乱世偏安的小朝廷，周身暗流涌动，他的铁骨铮铮只会招致祸端。受朝中异己诬陷，金堡因“当死十大罪状”被锦衣卫酷刑拷讯，几度濒临被打死，经群臣求情，得免一死，发配贵州，戍守清浪卫。
算军持、频挂到于今，已是十三年。便龙钟如许，过头拄杖，缓步难前。若个唤春归去?高柳足啼鹃。有得相留恋，也合翛然。
况复吟笺寄兴，似风吹萍聚，欲碎仍圆。只使君青鬓，霜雪又勾连。叹人间、支新收故，尽飞尘赴海不能填。重相惜，后来还得，几度相怜?
——金堡《八声甘州》
在举荐金堡入永历朝廷的瞿式耜的帮助下，他未到贵州，在桂林安顿了下来，读佛道度日。虽有瞿式耜的照料和帮助，永历一朝的酷刑最终还是使他左腿残疾，至此，他的余生已与金戈铁马的沙场和风起云涌的朝堂再无瓜葛。
清军攻陷桂林后，金堡自知行止不再由身，落发为僧，初名性因，后改名澹归，在韶州辟丹霞寺，任住持，三十年余生，僧衣裹住飘零身。当年草莽英雄黄巢曾自题画像，“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居然可获异代同悲。
明亡后，金堡曾为一幅骷髅图题过七首《沁园春》，为激荡奔放、词史上罕有的大手笔，嬉笑怒骂之间大悲大喜涂抹得酣畅淋漓，约是为官为将又为僧，亲见沧海桑田，人魅转化、鬼蜮伎俩、生如魍魉，悉数阅尽。东海扬尘、苍黄翻覆，“休言结习消磨，直万劫千生一缕拖”，是铮铮铁骨被时代的惊涛骇浪碾压下的实感。
阅尽骷髅，不知来处，空说惺惺。才眼轮赢得，粘连一线；鼻梁输与，扯曳千生。血肉都消，精魂罢弄，且把佳城当化城。非无伴，伴寒风淅沥，野火青荧。攓蓬指数谁评？
尽列子乘虚不算行。看波翻影落，四山长定；钟沉鼓寂，十日齐明。衲被辞头，钵盂失手，道是无情却有情。真还似，似圆伊三点，鬼哭神惊。
——金堡《沁园春·题骷髅图，梅花道人曾有此作，见其浅陋乃为别之得七首》
许是曾经的图书禁毁案使众人闻风声鹤唳，那个“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的身影生前落寞、死后寂寥，但李璜的行为为人所不齿，据说，李确实因此领受圣恩，但无福消受，几天后就在京城暴卒。其子因告发有功而升任知府，却在赴任的船上忽见一个身着大红僧袍的和尚，从此一见和尚便吓得魂飞魄散。民间传说抹去了历史的惊涛骇浪，但依旧试图还金堡一个公道。
作者：张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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