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土室里的人

中国人的居所里，有一类极特别的，叫土室。住在里面的人也很特别。

何以特别？

……如下。

明 杨补 怀古图咏之六“土室”

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粗粗看去，除了左上角有“土室”二字，好象也和其它隐士图没有什么不同啊？

但其实，迄今为止我很少看到有人绘过“土室”，除了明人杨补。

1648年，杨补携子从邓尉山移居樊泾草堂，不久绘了《怀古图咏》一册，总共十页，其中之一的袁闳土室，就是以上这幅。

土室，和我们平素看惯的隐士图里的屋子是不一样的。

土室没有门，空落落、和四边都不挨着。图中的袁闳站在窗子前，和前来看他的老母相对作揖。

没有门！只有窗子的屋子。

这当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屋子。人在里面，是出不来的——起码不能方便地出来。

《后汉书》里对袁闳的土室有明确的记载，说东汉末年的乱世，袁闳筑好这四壁封闭的土室以后，就把自己圈在了里面，母亲要见他，也只能走到土室外，和他隔窗相望——袁闳一心要和这污淖的人世说再见，但是因为老母尚在，就把自己圈起来，过这不正常的日子。

杨补绘《怀古图咏》的时候，明亡已四年，效仿袁闳的土居，在明遗民中不算少见。崔子忠、王夫之、傅山、顾炎武、陈贞慧、张盖都曾筑土室自居、一心求死，张盖尤其骇人，他“归筑土室自封，屏绝人迹，穴而进饮食”，一年出来见一次母亲，妻子儿女概不得相见。如是八年，有一天他忽然“破壁出”……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居处，正常的日子。

正常的屋子和日子，是屋子建好以后，人住进去，可以自由地选择进出——自由地选择和外界的关系，如果喜欢外面的世界，就归来晚些，如果厌恶外界的嘈杂，那就少出门，多坐卧，但这种简陋幽闭的土室，除了没有门只有窗之外，想来里面也是徒有四壁，夏日“诸气萃然”，雨天“雨潦四集”，条件实在差得很。

《怀古图咏》绘的都是隐居的古人。除了袁闳土室，尚有九页，其它的画页，比如二老采薇、邵平种瓜、渊明采菊，说起来，我们都很熟悉，甚至有点向往。但我们对土室就不是那么熟悉，因为住在土室里的人少之又少——避世隐居的人里，这样自苦的行为极少。

极少，是因为住在土室的日子太可畏，非常人所能忍受。

杨补绘《怀古图咏》时，当然是带着深沉的隐痛。

他自己在跋里写道：“念予生之不辰，悲长夜之曷旦，忧愤从中不可断绝，因翻阅得往代皆遭世故之不幸者数辈……感激悲怆叹嘘不能已者……”

三十年后，曾与父亲一同隐居的杨炤又补题了一段跋，置于父亲杨补的跋下，追忆父亲在当时的恐怖高压下，如何将无法言说的悲愤，隐藏在“图”和“咏”中，并在家族间隐秘地代代相传。

快六百年后的今日，偶然翻到杨补绘的土室，止不住怆然。

在古时和今时，这都不能算是一种正常人住的屋子、正常人过的日子，故此，哪怕是特别喜好绘隐士图的古代画家们，都很少绘这样的土室，若不是一心向死或者疯了，谁会愿意住进这样的土室？除了长安城里那些不得不住进非正常“土室”的人。

有些人以这样一种方式求死。

有些人却不得不，以这样一种方式求生。

作者：任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