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洪武元年的闰七月,黄鹤山人半夜从杨维桢家里逃走了。
关于黄鹤山人逃走这件事,后来他的朋友杨基是这样说的:
我们都劝黄鹤(王蒙)不要去当官,可是黄鹤说什么也不听啊,铁龙(杨维桢)劝到后来,勃然大怒,仗着酒劲扯住他不放,谁知道半夜铁龙醉得不省人事,黄鹤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龙君劝不止,竟触龙君怒。 手挽黄鹤衣, 醉叱黄鹤住。 黄鹤不敢去,飞绕三花树。夜深铁龙醉不醒, 黄鹤高飞不知处。
——杨基《黄鹤生歌赠王录事叔明》
瞧瞧瞧,这是啥名场面!
杨基、杨维桢这些朋友都太熟悉王蒙,在他的一生里,做官——辞职——做官——辞职——做官——辞职的死循环,已来了好几次。
元季四大家之一的黄鹤山樵
一辈子都在做一道选择题
黄鹤山樵(黄鹤山人),是王蒙34岁隐居于黄鹤山以后给自己取的号。从杨维桢家里逃走那年,他61岁,接受朝廷征召,北上山东做了大明泰安府的第一任知州。
今人看来,黄鹤山樵一辈子都在焦虑地做隐与仕这道选择题,时而隐,时而仕,在他的一生里频繁交替。
但为何只有王蒙一个人,陷在这道难题里?
和他同时代的人,要么选择隐居不出,要么选择将自己的才华货与帝王家。黄公望在仕途破灭后跟随金蓬头学道,倪瓒在元明两朝都“只傍清水不染尘”,吴镇终身乐于渔舟中浪打浪。汲汲于仕途者也不少,擅画竹的顾安官至泉州路行枢密院判官,擅画梅的王冕屡次科考失利后长年奔走于大都求官……
惟有王蒙,时而隐,时而仕,甚至不介意做“叁臣”,他做元朝的官,做张吴的官,也做朱明的官。
为何?
他当真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故而在隐仕之间不断转换?
他当真是既担心被卷进可怕的政治斗争,又不甘心一生老死于深山?
也许,都不是。
不是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是他太清楚自己要什么,太清楚自己想做谁——那个人,前半生是建功立业的传奇,后半生是隐姓埋名的传说。
为此,王蒙始终在寻找成为那个人的机缘,不惜在仕隐之间不断翻转。
我们来复盘王蒙的
仕,隐,仕,隐,仕,隐……
王蒙第一次去大都出仕,是在30岁左右。
那时的王蒙,按说风头是劲劲的,他是“王侯前朝驸马孙”,外公赵孟頫、舅舅赵雍都有美名,亲爹王国器也是一时才俊,顾瑛的《草堂雅集》里说他到了大都以后,文化圈上上下下都对他十分看重,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可能是一年以后,可能是两年以后,他就离开大都回了吴兴老家。
34岁那年,王蒙决定携妻隐居,他从吴兴搬到杭州,看中了杭州仁和县北38里外的黄鹤山,于此山之巅筑“呼鹤庵”,开始叫自己“黄鹤山樵”——那意思就是说,我今后就打算在山里做樵夫野人了,不去京城当什么劳什子的官了。
黄鹤山中卧白云,使者三徵哪肯起。
等到王蒙再次动心下山,去往张士诚的张吴政权里做官,已是二十多年后。
这二十年里,王蒙在山中读书作画,但并非不问世事,他时常与黄公望、俞和、倪瓒、顾瑛、杨维桢等人交游,也时常去往附近的四明山、太白山、宝石山、惠山游历,江南山水的独特山石地貌,在他笔下化作蜷曲繁密如牛毛的皴笔和无限纠缠的线条——这象是“绣”出来一样的山水,此后成为王蒙画风的典型标记。
元 王蒙 夏日山居图局部
然而同样被江南山水滋养,为何于黄公望笔下是仙气绵淼,于倪瓒笔下是萧瑟悠远,于吴镇笔下是粗犷潇洒,于王蒙笔下,却是如此繁密深秀呢?那自然是因为他们心中所求都不一样啊。
至正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冷眼观时局、待机而动的王蒙,选择了群雄里的张士诚,大概也在此前后,他由姚广孝、王行等引荐,于道士席应真处学习兵事韬略,打算在这乱世之中,相助张士诚打出一个大好江山,也尽自己一份匡时救民的责任,之后,他便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了——就象很早很早以前,越国那位帮助勾践成为春秋五霸,之后飘然江湖的范蠡一样。
可惜张士诚,不是勾践。
张士诚待江南一带的文人才子相当不错,来投奔的士人,张士诚不问其人贤或不肖,一概给房给车给钱,供养得足足的,很有招揽天下英才的架势,不过,在张士诚和朱元璋的殊死决战中,张士诚,败了。
或许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王蒙回到吴兴老家的卞山躲避。卞山,曾是王蒙的外公赵孟頫那一代人的雅集之处,也是幽远宁静的隐居之所。但如今王蒙眼中的卞山,却支离破碎,荒寂无人,他于至正二十六年受表弟赵麟所托绘成的《青卞隐居图》,画中沉重扭曲的山体,正仿佛那乱世里无法避开的种种困扰,“压力山大”四字,正是王蒙那时的写照。
元 王蒙 青卞隐居图
赵麟后来离开卞山继续逃到更远的地方。而王蒙,在画下《青卞隐居图》两年以后,第三次出仕,于洪武元年——大明王朝建立的第一年,做了大明的泰安知州。
从《黄鹤生歌》中王蒙那么坚决地逃离来看,王蒙哪里是徘徊于隐仕之间或者是被朱元璋强行征召啊,促使黄鹤振翅高飞的,分明是他心里未灭的火。
那团火,从未在他心里熄灭过。
儒家讲究做君子,讲究尽其所能地去改变世界,身为儒学世家的子弟,身兼出众的才华,王蒙固然没有太大的政治野心,却也渴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三年后,王蒙再一次回到江南闲居。
史书上没有写到他为何离职,但想来,大概是他在朝中并不受重用。
这是王蒙最后一次出仕后归来。此时他已64岁,于政治上,有野心也好,有热情也罢,他再也无从拾起。
元 王蒙 花溪渔隐图(乙本)
王蒙绘于晚年的《花溪渔隐图》,用笔绵密细致,心境更走向离披纷乱,他在画上自己题诗道:
御儿西畔霅溪头,两岸桃花渌水流。
东老共酣千日酒,西施同泛五湖舟。
少年豪侠知谁在,白发烟波得自由。
万古荣华如一梦,笑将青眼对沙鸥。
一句“少年豪侠知谁在,白发烟波得自由”,辞色苍然,却也平静。
既做不成范蠡的前半生,那么,安于范蠡的后半生也罢。
可惜,刻薄的朱元璋终究没有放过曾为张士诚效力的江南才俊,十几年后,“胡惟庸”案发,宰相胡惟庸因涉嫌谋反被诛,王蒙以“曾经在宰相府看过书画”的罪名被捕,于78岁的年龄死于秋官狱中。
有人说黄鹤山樵终究因为贪图富贵而送了命,终究因为左右摇摆、患得患失而晚节不保,是耶非耶?七百年后的人们展开王蒙的画卷,为那些牛毛皴山动容的同时,是否还能看见王蒙深藏于画卷中的——
素屏
从上至下图源:
惠麓小隐图、谷口春耕图、秋山草堂图
素屏就是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画的空白的屏风。
这些素屏很多时候并不被人注意,相比于画卷中卷曲繁密的牛毛皴山,它实在太隐蔽了,只是默默地立在屋中主人身后,或者仅仅露出一角。
素屏的含义往上推,可以一直推到唐朝的白居易那儿,白居易说素屏没有任何修饰,与那些或华贵或风雅的屏风相比,素屏如同赤子之心,保真而全白。
白居易的《素屏谣》我们或可一看:
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
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璪之松石?
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
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东西墙。
夜如明月入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
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
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步障银屏风。
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
贵豪待此方悦目,晏然寝卧乎其中。
素屏素屏,物各有所宜,用各有所施。
尔今木为骨兮纸为面,舍吾草堂欲何之?
在王蒙之前,不是没有人画过素屏,但遇到王蒙,才如遇知音。
他将素屏画在了几乎每一幅画里。
“后世当知我,无论仕或隐,我心如这素屏,始终保真而全白”。
如此,我们再回望那个坐在素屏前读书的人,他心底的渴望呼之欲出:他的仕不是贪爱富贵,他的隐也不是只追求自己得道、不问世事。他想要这样一个大治世界——这大治世界里有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有春生夏长的四季繁华,有干净明澈的琅琅书声,他愿意遇到一个天下雄主,投身去建这样的大治世界,若暂时遇不到,那便再等等好了……
可惜,终其一生,他没能象范蠡的前半生那样遇到勾践,也没能象范蠡的后半生那样隐于江湖,更少有人懂得,他三仕三隐的一生里隐秘的心事。
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懂。
王蒙死后一百年,执著地考了九次公务员最后又坚决辞官退隐的文徵明,将素屏大量绘入自己的画卷里。
他们都是内心皎洁如素屏的人啊。说明:
1,关于王蒙出仕明泰州知府的时间,有多种说法,本文取1368年说。
2,此文已收入出版书稿中,版权原因谢绝转载。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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