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湖州都知道新来的刺史大人在找一个人，一个女人。
消息最先是从长史府传出来的，据别驾大人证实说，新来的刺史大人到湖州之后确实既没有先理卷宗、也没有先见下属，而是先让人找一个女人。
这一下子可激起了整个湖州的好奇心，有人说刺史大人一定是在找一个救命恩人，那女人在十年前救过他；也有人说刺史大人是在找他的爱人，他们曾苦苦相爱但终不能成;更有人说刺史大人其实是在寻仙访道，可这个说法有些近乎无稽之谈了，基本没人相信。
终于谜底在几天后揭晓了。
那天刺史大人的府邸外匆匆闯进了一个人，边闯边大喊，“找到了，杜大人！我找到了！”于是众人就看到那个年逾四十、不苟言笑的老人忽地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来。
“她在哪？”杜牧说。
然后那个人就详细的将他所打听到的消息告诉给了杜牧。在他讲完之后他握了下拳，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他问道：“大人，你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呢？”
杜牧本还沉浸在她的消息里有些慨叹，闻听此言，杜牧叹了口气，然后上到长史、别驾下到七曹参军，所有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
杜牧犹豫了一下，有些霜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但最终还是开口道：“曾经，我和她定下了一个约定·······”
唐开成二年，那一年杜牧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被召入宣徽观察使崔郸的幕下，任宣州团练判官。
那段时间，他正因为一件事而苦恼：就在他来到湖州之前、尚在洛阳时他重遇了早年在江西幕府时的旧识，张好好。张好好本来是一名歌伎，与杜牧相好，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嫁给了杜牧朋友的弟弟为妾，从此就与杜牧音信隔绝。
杜牧本以为她应该过上了还不错的生活，但没想到多年后重遇时竟发现张好好在洛阳东城的一家酒店里卖酒，而且早已被薄情的丈夫抛弃。
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自嘲的杜牧，其实是位情感颇为敏感的诗人，见此情景他忍不住悲伤道：
洛城重相见， 婥婥为当垆。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
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
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
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
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洒尽满襟泪”，这就是杜牧当时心情的直白写照。也因此在杜牧到达湖州后他仍不时在心里泛起酸楚。
有一次就在他因张好好的命运而苦闷的时候，一个少女注意到了他。
“你很难过？”
在杜牧的眼里那个少女大概十六岁左右，整个人显得是那样的单纯且美好，于是他不由的把心事说了出来。“是的，我为一个好朋友的命运难过。她是一名······”杜牧低头看了一眼少女，觉得还是不把张好好的身份说出来的好，“一名长得很美貌的人，而且嫁给了一个有钱有权的人，我本以为她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可我不久前遇见了她，她竟然早就被抛弃了。现在在街上卖酒。”
“就像花一样？因为好看被人采起，又因为凋谢被人扔掉？”少女问道。
“是的，就象花一样。”杜牧忽然觉得这个少女没有那么不经世事。
“那有机会你得帮帮她啊。”杜牧愣了下，他忽然明白少女对世事的洞察只是因为她天然的灵气，他的心情忽然好了一些。
“我确实帮了她一把，但现在离她已经很远了。”杜牧犹豫了下，“对了，你之后有机会想跟我一起见见她吗？”
“这个，我得回去问问母亲。”那个少女脸一红的跑开了。
就这样，杜牧认识了这个少女。此后的日子里他经常有事没事的去找这个少女，并且一次又一次为少女的灵性和天真而惊叹。
可他在湖州的任期不久后就要到了，于是他忍不住找到了女孩对她说：“我想娶你，但我不久后就将离开这里了。但我想娶你，所以你能等我吗？等我十年，十年后我就回来。”
那个女孩笑着答应了。
十二年后。
杜牧站在了少女门前，或者说，某夫人的门前。
不久后，门开了，杜牧见到了当初的旧人。十年过去那个少女到现在仍然不大，只是不到三十的年纪。看上去仍然风华正茂，甚至还多出了几番为人妇的风韵。
倒是杜牧，看上去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这十年里杜牧经历了很多事，包括但不限于被贬有“鄙陋州郡”之称的黄州，而后又几番转任至池州、睦州。十年的官场争锋和迁来调去的远走让彼时还在壮年的杜牧衰老的很快。
夫人出来时并不是一个人，她的丈夫不放心地跟了出来，随行的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见过刺史大人。”那夫人有些拘谨的说。
杜牧愣了下，他看了下某夫人的丈夫和孩子，这种情况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
他低头沉吟了好一会才道“你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吗？”
“约定？你和刺史大人还有过什么约定吗？”女子的丈夫虽然知道刺史大人来了后便开始找人，但他却并不知道具体缘由。
夫人抬头看了眼杜牧，见刺史大人并无芥蒂，便小声的向丈夫解释了一遍当年的事情。但解释完之后她又对杜牧施了一礼，说：“大人万望勿怪，那不过是小女子年幼时口无遮拦下的一句戏言罢了。”
一句戏言，口无遮拦，再看了眼她的丈夫和孩子。杜牧彻底明白了现在的状况。但是他却并没有觉得当初的少女做错了什么。这十年来自己什么都没做，随便口头约定一事便要让别人也为之等上十年，那该是何等厚颜无耻之人才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
“刺史大人可还是要追究那个约定吗？”那夫人紧张地问道。
“不，只是曾经年少时的戏言罢了，现在那个约定早就过期了。”杜牧自嘲地笑了笑。
“但当年夫人毕竟助了我许多，之后若有事阁下和令阃可随时找我。能力所及定当尽力。”这句话是对她的丈夫说的，算是表明了态度。
“告辞。”
可杜牧还是有些遗憾，于是回府之后拿了纸笔写道：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籍，绿叶成阴子满枝。
——杜牧《叹花》
这首诗中借寻芳比喻寻访所爱之人，以花比喻女子，以绿叶成阴、子满枝头比喻所爱的少女已经结婚生子，含蓄却又始终有所指。而观其情怀，一个叹字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诗成后杜牧轻轻将笔放下，吹干墨迹。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的满院花动，杜牧的眸子沉若秋水，他忽地笑了，“那年的花可真美啊。”
作者：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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