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在前三天狂飙热度后三天陡降冷意的混乱里，来了。
窗口镶着的不远处，几株树顶上有斑驳的橙红——是合欢吗？不记得附近有合欢树呀——突然省起这是栾树，夏天开很小的花，入秋结出小铃铛似的蒴果后，树尖尖上会堆叠出鹅黄、粉红、嫩青交错的锦绣，也是一种奇怪的树。
栾树啊，柿子啊，菱角啊，黄黄红红的，皆是入秋的颜色。Nicole去捞了菱角，摘了柿子，说是带来给我们尝鲜的。菱角很脆嫩，青色的红色的都有，这是水红菱，以前书院里的半塘和小河里也有，脆嫩的时候最适合生吃，那种黑黑的、牛角一样坚硬的是牛角菱，粉粉糯糯的，煮熟了才好吃。
菱角和柿子带到的这天，飘着细细的雨丝，一只小南瓜从枇杷树的枝干间垂荡下来——枇杷树长得有些太大了，归有光说“亭亭如盖”，真的快要把这院子整个都盖住了。有雨，凉丝丝的，但也不妨院子里生了炭火烤鸡翅，又开了一坛去年的青梅酒，坐着喝茶、喝酒、吃肉都正好，只是可惜那一株小金桂还没有开。不知怎么就聊到写《闲情偶记》的李渔，写《小窗幽记》的陈继儒，写《幽梦影》的张潮，写《随园食单》的袁枚，说起在他们的时代，曾形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文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将大把时间精力倾注在个人和生活的精致小趣味上，他们寻胜，访古，交游，宴集，不厌其烦地用香覃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火腿鸡屑炒一味八宝豆腐，费尽心思把简单的联匾做成蕉叶状红叶状竹叶状，比赛似地把日子过得闲适又有趣——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会生长出什么样的趣味吧。
那是明清之际，当然有一些历史上的缘故。
其实不必等到明清，在沈周和文徵明的时代，也时常可见这种趣味，不过较之晚明和清初的刻意求工、雕繁缕胜，沈周和文徵明更闲适些。从这一点来说，苏州真是顶好的城市。我从来没见过哪一座现代的城市，能把老城区保护得这么好——不，不是保护，老城区就是在过普通日子，不需要特别的保护。它的寻常烟火里，自有古旧的趣味。比如前一秒还在热闹通衢的凤凰街，下一秒就可以踏入幽深清寂的绣球坊；比如王长河头的尽头，那圈总是紧闭的门墙上探出的是现在已经少见的古凌霄；比如随处走过的小巷里，总有不同的蓝牌子简洁又详细地写着谁曾经来过，谁曾经住过——两千五百年的姑苏城，留下的时光印迹太多，已经多得记不下来了。
这样的时光印迹也留在日常生活里。
探梅，吃茶，采青梅，打桂花，赏枫叶，都是一人也可，六七人也可，爱清静的人可以独自行到幽僻的角落，想念朋友了，或者在自家院子里煮茶饮酒，或者跑去西山东山太湖边登山放舟，都很快活。苏州的好，是“隐”也好，“聚”也好，都闲适自在。所以这样的天气里，坐着看雨，闲话，煮茶或饮去年的青梅酒，也已经觉得习惯了。
记得文徵明画过一张《中庭步月图》，是他六十三岁的时候，和友人啜茶聚餐到半夜，兴致犹未息，几个人在院子里散着步，边看月色边聊天，故谓“中庭步月”。
这似是文徵明生活里的常事。较之唐寅和仇英，我常觉得文徵明更乐于与友人们小聚，不拘在哪处，或者何时。由题跋可知，那晚文徵明和友人们喝酒至小醉时，看月色可爱，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散步。其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醉了的先生们牵起衣角去踩满地的月色，好不快活。不多时，凉湿的夜雾缓缓席卷半空，倒是把酒醒了大半，主客都无疲倦之意，相视欣然道：“我们再进去煮一壶茶来喝吧……”明 文徵明 中庭步月图局部那晚据文徵明记忆，他让童子特意煮的苦茗，图中，两个可怜的童子遥遥侍立，不远处的草堂里，“风檐石鼎燃湘竹，夜久香浮乳花熟”，有香、有茶、有书、有朋友，可不知这一夜的畅快闲谈，要谈到哪一个时辰方兴尽呢。夜来，更深露重，屋外那几株桐树，想来曾滴下寒露，以清响来佐宾主的清谈。写到这里，忽然发现，今日和那晚一样，也是十三（不过今天是九月十三，那晚是十月十三），如果天晴无云，当有一样十三的月色，月色下的小金桂，也当有一样的寒露。那一年，离文徵明自京师辞官归乡已有六年。只是，文徵明放弃了仕宦，归守田园，放弃了富贵，归守闲适，不知今人，还能不能有这样的自信？
今日，也是节令上的“寒露”，是农历九月的第一个节气，谓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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