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树花开的时候,紫色夹白,十分美,一边开一边落,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落得树底四周尽是花。
这样的落花,元稹与白居易也曾看过。
大唐元和五年三月,元稹因与宦官“驿馆争厅”一事,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长安往江陵的途中,元稹夜宿曾峰馆,馆外恰有一树桐花,勾起他无限心事:
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胜情,低回拂帘幕。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
任淡如摄
“是夕远思君”,这个“君”,是白居易。微之思乐天时,乐天也正梦微之,“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元稹启程那日,白居易因为当班,并不曾远送,只是于永寿寺中、新昌坊北匆匆道别,心里盘算着元稹应该已到了何处,俄尔信至,白居易欢喜之余,旋也回诗一首,写得比元稹的还长,情意比元稹还深,其间一字一句,无不教人动容。
查了下元和五年的农历三月廿四,约是西历810年的5月1日。此时春将归,桐花已开了个把月,也该落了。
桐花是清明前后开的。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清明……初候,桐始华”,这个桐,是白桐,不是青桐,也不是油桐,《本草纲目》里又说桐花开时象卷起来的“筒”,“桐华成筒,故谓之桐。其材轻虚,色白而有椅纹,故俗谓之白桐、泡桐,古谓之椅桐也”。
柳永词里说“拆桐花烂漫”,我看了一直忘不掉。
烂漫这词,就真的,只配给桐花——樱花是纵横睥睨的豪盛,木香是彻天洞地的凌厉,海棠是小儿女的天真娇弱,木绣球是自顾自美丽的清冷,而桐花,它就那样高高地开在枝头,远远望去,又紫又白一咕噜一咕噜地堆叠在一起,象是印象画里堆叠的梦幻光影。
——我从来没有在近处看过桐花,桐花都生得太高了。
桐花生得高,是因为桐树长得快。
这种叫白桐——民间多称作“泡桐”的树,有“一年像把伞,两年粗如碗,三年能锯板”的说法,因为长得快,木质轻软,疏松多泡,这个泡字,读作pāo,即取其鼓起松软之意。我们院子里原有一株长在墙角的桐,长得忒快,屡屡开枝散叶,侵入到邻家院子里,邻居每年都要来敲门让我们把它修一修,终于在长到四层楼高的时候,经不住折腾,彻底把它砍倒了。我因此没能等到它开花,不然,从窗口里伸手就可以接住那些花,好生瞧瞧。
现在我只能从树底下捡起来看。
泡桐花和楸树花长得很象,都是筒形,都有紫色的斑点,《诗经》里有“椅桐梓漆”的句子,《本草纲目》里大概据此说“白桐”别名“椅桐”,但“椅”和“桐”是两种树,“椅”是楸树的古名,“椅桐”是“椅”和“桐”,不是单指桐树。
不过最容易混为一谈的不是桐树和楸树,而是青桐和白桐。
青桐,就是古籍和诗文里常常提到的梧桐,它的幼树树干作暗绿色,故称青桐。
常常有人把白桐误作青桐,因为古籍里统统写作“桐”——这也难怪,“椅桐梓漆”,“焦尾桐”,“桐华成筒”,“凤栖于桐”,“桐月”,谁能知道它其实一会儿说的是白桐,一会儿说的是青桐呢?
《尔雅》里说,“桐”有两种,皮青色、会结子的是梧树,也叫青桐,皮白色、只开花不结子、能做古琴的是桐树,也叫梧桐树。
皮青而泽,荚边缀子如乳者为梧,亦谓之青桐。皮白,材中琴瑟,有华无实者为桐,亦谓之梧桐。
看起来说得很清楚,可是里面问题也不少,因为,不但“桐”一会儿说的是白桐一会儿说的是青桐,“梧桐”,也是一会儿说的是白桐一会儿说的是青桐,而且所有斫琴师都会告诉你,古人用来斫琴的“桐木”或者“梧桐木”,是那种青皮的桐,而不是白皮的桐,白皮桐现在也可以用来斫练习琴,但是按古制,“桐木琴”就是青桐木做的琴,不是什么泡桐琴。
现在青桐不常见,今人常见的,多是白桐和法国梧桐,法国梧桐就是城市里常见的那种行道树,比如有名的“南京项链”,它又不开花,所以你只管叫那种开花的树是泡桐,管行道树叫梧桐,不会出什么大错,容易搞不灵清的是如何认诗文古籍里的桐。
如何认呢?
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写开花的,多是白桐。
“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白居易)
“桐花寒食近,青门紫陌,不禁绿杨烟。”(陈允平)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李商隐)
青桐不是不开花,但是青桐的花很小,不绚烂,也晚于白桐的花期,青桐“四月开花,嫩黄,小如枣花。五六月结子,五棱合成,子缀其上,多者五六,少者二三,大如黄豆”——但青桐开花的“四月”,和白桐开花的清明不同,清明是西历四月初,青桐开花是在农历四月,算时间,约到了五六月份。
古人说到青桐,多是写它的叶子,“一叶知秋”,便说的是青桐的叶子。
文人的画里也爱这种桐——事实上文人画里的桐,几乎全是青桐。仇英画过一幅《梧竹书堂图》,画的是文徵明的玉磐书房,书房前有两株桐树。唐寅也画过一幅《桐荫清梦图》,上面的叶子,都是一样的:掌状,心形,3-5裂。
白桐的叶子不是这样的,它的叶子长着一张鹅蛋脸。
古诗里说到梧桐栖老凤凰枝的,全是青桐,而不是白桐或者法国梧桐。古人也只画桐叶,几乎不画桐花,清董诰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图册里,甚至把清明开花的泡桐花画成了五六月开花的青桐花。他们写诗写词,也只肯写给青桐——元稹和白居易除外。
梧桐树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周紫芝)
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陆游)
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唐寅)
这些桐,全是青桐。
所以,记住了,在古籍和诗文里,“梧”是青桐树,“桐”或“梧桐”可能是青桐也有可能是白桐,“桐花”多是写白桐,“桐叶”多是写青桐。其它的,不要去理它。
古人对青桐有深切的感情,但对白桐,除了桐花开的季节写上一写,其它时候,对它几乎是漠然的。
他们觉得白桐不堪大用。虽然“其木轻虚,不生虫蛀,作器物屋柱甚良”,但一直以来中国人就是不大喜欢用白桐木做器物屋柱,因为它长得太快了,很“泡”,又轻又松,不够厚重、坚实,于是古人心里便很嫌弃。
只有农家不嫌弃。牛犁地的牛梭头,用泡桐做,放鹰的鱼鹰船,用泡桐做,烧锅用的风箱,用泡桐做,女孩子出嫁的箱子,用泡桐做。
农家重实在,或者说,也可能出于无奈吧。
但是小孩子不管这些。
我小的时候,巷子口有一棵桐树,一到冬天,阳光薄薄覆盖在叶面和枝干顶端的褐色籽果上,籽果会落下来,我去捡那些籽果,给每颗光着的籽果仔细地裹上棉,塞在火柴盒里。据说,这样暖和和的,这些籽果就能孵出小鸡仔来,养小鸡仔干什么?我不知道。也忘记了这样可笑的讹传为什么会在一个学校里传得到处都是。直等到年初,泡桐开花了,小鸡仔还是没有孵出来。
那棵泡桐,就是我说的捡拾籽果来孵小鸡仔的那棵。它立在巷子的一端,守望着东西南北几条岔路,有时侯会掉落下来一些紫白色大朵的泡桐花,柔软而硕大。
任淡如摄
我那时候不知道泡桐花可以吃。
据说泡桐花中间有甘露,可以吮来吃,也可以蒸或炒——把桐花洗干净,里面的花蕊去掉,切烂,和上面粉糊,上锅蒸,或者开水焯一下,和着鸡蛋炒,听起来和蒸榆钱儿、槐花炒鸡蛋类似——也可以洗净晾干剁碎,加入自己喜欢的调味品,做成桐花酱。
可以吃只是证明它无毒,大概并不很好吃,春天花开的时候,听过人说炸玉兰花,煎藤萝饼,或者用牡丹花片涮火锅,却很少听人说过吃桐花。
那些啪嗒啪嗒落了一地的桐花,最终的宿命还是和于泥土,就象元稹曾在曾峰馆中看到的那样,“满地桐花落”。
曾峰馆的桐花又开落数年后,元和十年(815年)的正月,元稹从江陵回到长安,在商山道中,他看到那株桐树,“桐树上孙枝已拱矣”,桐树都已生了小枝,他感慨自己也老了。
白发满头,方归故园。
然而这一年的三月廿五,元稹竟又被贬为通州司马,同年贬谪的还有白居易。其因,皆是缘于诡谲的朝廷争斗。
不管五年还是五百年、五千年,人事始终诡谲多变,不变的,只有一树桐花,自开自落在破旧的老街区、老宅院和废弃的村落里。
“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
这是元稹写过的句子,他是写桐花,也是写自己。
这不被待见的桐花啊,总有些人如此,总有些事如此。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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