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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我一生》(长篇小说)

5

我不知道这就是噩梦。出了门,我想起夜里的梦,主要是梦里那些奇怪的人。他们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又不是人,看不见他们的头脸。这会儿,我不再感觉可怕,我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风住了,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我打了一个寒颤。应该多穿件衣服。我妈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我穿棉袄的,她说的十冬腊月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她说棉袄只能在那个时候穿。

出家门不远,碰见我大伯。我轻轻地从他身边过去,一边侧过头向他问好。他哼了一声,在我想尽快从他身边走过去时,又听见他说:“上学去呢?在学校好好学,别惹事。”大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不管在哪儿,他一向只用一声“哼”应答我。我在学校没有惹过什么事,我能惹什么事?大伯这句突然的话,想对我说什么。

中学在另一个村子。我们小学一毕业,接着去那所学校上中学。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上中学都在那所学校。学校有一排砖房,一栋砖箍窑。砖房和砖箍窑中间有一个通道,通道上面搭建着一个水泥横梁。算是学校的大门。横梁上八个红色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砖房和砖箍窑相对的砖垛用水泥抹平,一边写着团结紧张,一边写着严肃活泼。这八个字同样是红色,字体是楷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是毛主席的题写体。我一上学,这十六个字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上学就是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就是要天天向上。在学校里还要做到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十六个字,不用老师教我们,我们都懂它的意思,懂了就会有印象,印象就是在学校之外也会记得它。比如紧张、严肃和活泼,我常常想着自己的眼睛和脸色,是不是严肃,是否活泼,有没有紧张。学校后面有一排窑洞,是老师们的办公室。窑洞前面,支着几块石板,每一块石板的边上都有几尊方正的石头。这个区域,相当于今天办公楼,或行政大楼。我们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我在这所学校里上了两年就毕业了。在这两年里,每天早晨,我都要在这个点出门。在村口的那条路上,会遇到一些同学。然后,我们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吃的来,

校园不大,有一个可以称之为草坪的地方,在老师们的办公室和我们教室中间。一块长方形的地,长满了杂草,还有一些树,有桃树、李树、杏树、核桃树、枣树,这些树,我们都熟悉,没有人管它们,它们差不多是自生自长。老师们办公室的前面,有一排柏树,绿油油的,四季常青,它们的枝叶像尖塔一样从地上一直攀升到上方。

我想,这大概算是中学和小学的不同吧。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不一样。我上小学时坐在窑洞里。窑洞只有一个门,门上面有一个半圆型的窗户。所以,小学和村子差不多。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家都住在窑洞里,窑洞里光线都比较暗,因为只有一个半圆形窗户。这所中学每一间教室都有好几个窗户,砖箍窑的教室虽然只有一个门,但那门开得很大。我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有一个感觉,像是走进一个场院。我们那个村子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场园,场园很大,场园有一个很大的门。但场园的大部分地方是用来喂养牛马的,当然还有驴和羊。如果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需要聚集起来商量什么事,大家都知道这是要到场园里来的。所以,我感觉这所中学和村子也差不太多。虽然有一个草坪,这里村子里没有的。但草坪里那棵桃树上挂的那个钟,和村子里那棵枣树上的钟是一样的,都是半个牛车的铁轱辘,穿着几股铁丝挂在树枝上的。

能证明那所中学和村子差不太多的还有老师们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排窑洞,也是一个门,门的上面有一个半圆形的窗户。我去过老师们的办公室。我的印象是还不如村子里人家住的地方干净和整齐。那些老师多数都还要种地,只有当他们拿一本书,另一只手提一块小黑板,书的下面还有一个教案本,去上课的时候,他们才是老师。还有,他们在上课前或者在上完课之后,回到暂时属于自己的那孔窑洞里,或者喝点水,或者备课,或者批改学生的作业,那孔窑洞就是办公室。所以,作为办公室的窑洞不怎么干净和整齐,都是很正常的。可这在村子的人家里,是要被人笑话的。

这所中学不如村子的地方,是男女厕所中间的那棵槐树。那棵槐树在我进入那所中学的时候,已经长得很粗大。这个厕所在学校的西北角。我第一天去报到的时候,感觉到气味不太好,村子家家户户都在一个小厕所,可村子里没有这样的气味。后来我知道,那气味来自于厕所。但有很多学生天天都在学校里上课下课,渐渐就闻不到那种气味了,但我知道,那气味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男女厕所的中间栽一棵槐树。那个厕所,分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牌子作为明示,男厕所,女厕所,教师厕所。女厕所在中间。教师厕所只有男老师们用。学校里有几个女老师,可能因为人数少,就没有单独的女教师厕所。那几个女老师,只能到女厕所里去方便,不知道她们在和女学生们一起蹲茅坑的时候,有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很多女学生是不愿和女老师同上厕所的。我们男生们见过一些女生憋着笑从厕所里跑出来的样子,那样子有点奇怪,说不出的奇怪。有时候,一些女生走到了厕所门口,然后又转身跑开。这时候,就是有女老师在厕所里。除了厕所的气味传播得远,学校厕所不如村子里每户人家的地方,在于男生女生同时上厕所。那些女生习惯了家里的厕所,村子每户人家的厕所,每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去方便,厕所的墙上有一个暗格,有人进了厕所,就把暗格里的一条黑布条搭到厕所的墙上。出来的时候,不忘把布条放到暗格里。谁都不会在自家的厕所边上栽一棵树,虽然种在厕所边上的树会长得其茂盛。这也是那所中学不如村子的地方。

至于那棵槐树,经常会有小孩爬到上面。我第一次在厕所里看见一个小孩抱着树枝坐在树杈上时,想的是他怎么爬上去的,并且替那个小孩想,他如果不小心掉下来,最可怕的是掉进厕所后面的的大池子里。有一次,听见从教师厕所里传来一声怒吼,我们看见一个男孩,从树上来,跳到厕所的墙头上,然后跳到外面去了。爬到厕所墙头上来上树的男孩不少。那棵槐树开花的花期很长,开的花是粉红色的,花朵很大。应该与厕所有关。而那些男孩来爬厕所的墙头,应该与槐树有关。槐树开花的季节,厕所的味道闻起来比较怪。

每次上学一走到这个地方,就有尿急的感觉。这是一个叉路口,是通向我们学校的第一个路口。我们多数时候从这个路口走到那个村子,再走到我们的学校。这个路口有一堆石头,石头堆起很高。我们很多男生都有在这个石头堆后面尿尿的习惯,我在这个时候,就会想起学校的厕所,一想起厕所,我就忍不住想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在想笑的时候,就会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也很奇怪。我有几次和我最要好的同学说这件事,他却说厕所有什么好想的,他从不想学校的厕所。我在那个石头堆后面尿完之后,没有再想学校的厕所。我想着大伯的话,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父亲经常对我说的话:上学只管把书读好。

我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教导主任姓孔,大家私下里叫他小日本,这个外号不是我们起的。小日本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的前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报纸和书,还有杯子和烟灰缸。他一直不说话,我已经站了很久了。班主任第一节课下课后,对我说,教导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一直等着教导主任问我话。我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然后走进办公室,教导主任应答进来之后,这么长时间什么话也不说。他把一张报纸翻来翻去。我站的地方是我自己选择的,离那张桌子不远也不近,我把办公室中间的地方让开,偏左一点站在差不多靠墙的地方。

“你叫周宗一?”我吃了一惊,赶紧说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我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

“你爹是老师?”我又不说话,叫我来是因为我爹是老师吗?不会,我心想。

“作为教师子弟,应该做老实孩子,说老实话。”我站着不动。

“听明白我的话了吗?”我挪动了一下右脚,身子跟着晃了一下。

教导主任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翻看着他手里的报纸,这一会儿我明白了,他这是在震慑,后面肯定要问我什么事,他要我说实话。可是什么事呢?

“你打人了?”

“我没有打人。”这句话我脱口而出。

“你要说实话!”

“我没有打人。”我又重复了一遍。

“已经有人把你打人的事上告了,你还敢说没有!”

教导主任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把身子靠在椅子后背上,直视着我。我看到他的脸上隐藏着一种笑。

“说说吧,你为什么打人。”

“我说过了,我没有打人。”

“你可想好了,不是你说没有打人就没有打,上边来人到学校调查这件事,你最好老老实实交待打人的事实。”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没有什么可再说的。教导主任,还有上边的人,他们认定我打了人。

我打人了吗?我没有打人。可现在有人认为我打了人,这些人在调查我打人这件事,他们要我老老实实承认我打了人。教导主任要我承认打人这件事,他自己认定我打了人。可我知道我没有打人,教导主任不知道我没有打人,还有他说的上边来调查我打人这件事的人,他也不知道我没有打人。还有那个告我打他的家伙,他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他知道我从来没有打过他,他可让很多人相信我打了他,说不定,他自己也相信我打过他。他住院了。我真不知道他对自己告我打了他是怎么想的。我不明白会有这样的事情,不明白一件事会是这个样子。这是一件有人强硬派到我头上的一件事。我十五岁了,我不会把一件没有的事情强加给别的人,我想那个告我的人,他不应该这样。那么我呢,我更不应该把没有的事情强加给自己。

这就是我想的,我不能把没有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教导主任让我想好了。我能怎么想,我只有这一个想法。可我的所想,显然不答合教导主任的心意。教导主任为什么要我想好了,他说的想好了,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我承认我打了人。他不相信我的话,他用上边来人调查吓唬我,并且告诉我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老老实实地交待我打了人。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教导主任,他这时候把两条腿翘到桌子上,身子半躺着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睛,他在等我想好了向他交待我打了人。

我想起那个盘腿坐在我家场里桐树下的公社干部,他一直笑咪咪的。他对我和父亲说,我知道你们没有打过人,如果我相信你们打了人,我就不会来见你们了。你们还是听我的,不要把这件事弄到公堂上去。告你们的家伙就是一个无赖,在公堂那里,你们是没有理的。他身上有伤,他有证人。你们什么也没有,你有的是公家人,一个月还有工资,还有你们的软弱和善良。所以,就把善良人做到底,答应陪他几个钱,这事就完了,只当你这一年少挣了两个月工资。 我父亲最后答应了,我妈不再坐在门口流泪,很快就去做饭了。那天,那个公社干部和我父亲又吃又喝,都很高兴。

我很庆幸,教导主任这个样子。他虽然是我所在学校的教导主任,虽然,我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理应受到他的保护。如果他用那个公社干部的态度来保护我,我会很麻烦,就是说,这件事就变得更复杂。在我看来,那个公社干部一来找我父亲,就把本来没有的事情弄复杂了,我父亲在事情的复杂里选择吃哑巴亏,但他和我妈对这样的结果都很满意,很高兴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不明白教导主任为什么还要让我承认打了人。他不保护我也就算了,我也不希望他保护我,他管的是全校,我在他那里算什么。他说的是上边有人来调查,应该是吓唬我。那个公社干部吃完饭喝完酒之后,对我父亲说,你放心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再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这件事再不会有什么麻烦,这话就是说,没有人再追究我们打人没有打人这件事,我父亲为这件事赔偿了两个月工资,那个家伙得了钱也不再告我们了。可教导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承认打了人。这事理复杂了,虽然不知道复杂在哪儿,但我知道,决不能承认我打过人。

钟声响了,最后一节课下课了,到了放学的时间。我不再低着头,而是把头转向墙的那一边,我在墙上看到了一些图像。我想我想好了,接下来我什么也不去想,只能看墙,墙上什么也没有,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些图像。有羊群,有大象,还有狼。

“想好了吧?说说吧。”

我不吭声,继续看着墙。

“转过头来,看着我,说话!”小日本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吼叫着。

我还是不吭声,依然看着墙。

他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估计他没有想到,我还给他这一拍一吼的是蔑视的眼神。这个小日本虽然滚圆,但个子短小,他如果敢动手打我,我就敢于还手,我这样想的时候,捏紧了拳头。

“站在这里好好想,哪儿也不准去。”说完这句话,教导主任走出了办公室,他要去吃饭,他让我站着继续想。我听到外面放学的喧闹声。他没有把门锁上,而是大开着。我也决不会逃走,我不会让这件事以我的逃走结束。我只有十五岁,我还是一个学生,我的不逃走,不是因为教导主任“哪儿也不准去”的话,而是我对自己的所想。我不能当一个逃走者,更重要的是,我能往哪儿逃,我有什么理由要逃走。

我一直站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他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下午要上课的时间了。他吃完饭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肯定不会忘了我还在他办公室站着。教导主任回来对我的说的一句话是:“你先回去上课,好好想一想,等着上边来调查。”

我没有回教室上课,而是直接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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