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眼”从大门口跑出来,对着我叫了两声,又扑到我身上,绕着我不停地闻我的两只脚。我拍拍它,它蹭着我一起回家。
三明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三明是我的小弟弟,看见我,把一铲土扬到我身上,他想好了我会去追他,很快跑开了。我没有去追他,问他四杏呢,他指着关着门的那间屋子,说她睡着了。四杏是我最小的妹妹。不用问,我妈又去干活了。我走进灶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站在水缸边一气喝了下去。我想我会再喝一碗,抹了一下嘴,不想再喝了。在案板头上的筐子里拿了一只馒头,三口两口吃下去。
我从灶房门口墙上拿出钩担,“四眼”跑过来冲我叫着,往常,我下午放学后去挑水,它跟着我,它一定想,今天我是怎么了。三明问我:“你去挑水啊?”“你好好玩,听着四杏睡醒了。”他手里举着铲子,“我不再扬你土了。”他说。
第二天,我还没有去上学。在那个玉米秆堵的小窝里看了一天书。放学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回家,该上学的时候,我从家里出来。一个人应该有一个自己单独的地方,那个玉米秆小窝就是我单独存在的地方。我妈大概忘了我昨天中午放学怎么没有回家,她能每天做好要做的那些事就不容易了。在她看来,我们的事就该自己去做。比如说四杏已经两岁多了,她就应该自己睡觉,自己吃饭,自己玩,而我的小弟弟除了这些还应该带四杏睡觉和玩。我已经能分得清什么事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事就不用告诉我妈。我爹不这样看,他每周回家一次,第一件事是看院子打扫得是否干净,第二件事听我说这一周我在学校里怎样,在家里怎样。他要我说得越仔细越好。我不能不说,他会自己去问我的老师,他对老师说,如果我在学校里不听话只管打,并且他要我的老师只说我不听话的事。我妈知道我爹的脾气,从来不说我听话的一面,并且,她还知道,她不能不说话,那样,比她说我不好更让我爹生气。我爹一生气,会连我妈也打也骂。我有这样的爹和妈,真算是我的福气和无奈。我不仅要打扫好院子,每天挑两担水,照顾我的弟弟和妹妹,上好学,还要记住我每天做了什么事。慢慢地,我知道该怎么向我爹报告我这一周的表现,我把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得不怎么好,也不怎么不好。比如说,我说这一周我上学没有迟到过之后,赶紧又说,但我在上学的路上有时候有些磨蹭。再比如说,星期三数学作业我做错了两道题,然后赶紧补充说,第二天我问了老师知道我错在了哪里。这样一说,我父亲就好像不好再生气了。总之,我父亲一看到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要想我长大,就只能让我的身心时时刻刻处在战战惊惊的畏惧之中。对此,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一个自己单独在的地方,所以,我对那个玉米秆小窝很是向往。
晚上,周万杰来叫我。周万杰是我的同学,他远远地站在我家大门外,喊我的名字,他叫我一宗,他一直这么叫我,他说这样叫顺口。我不去管他,任他这么叫。“四眼”先对着大门外叫了两声,然后跑来对我唁唁。它认识周万杰。它一定听出了周万杰的声音。我一出大门,周万杰就朝我走来。四眼跑过去扑到他身上。周万杰说牛老师让他来告诉我,下周一赶紧去上学。他又说,我所以叫你出来,就是怕你今天不上学的事让你爹妈知道了。牛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问他,班主任还说什么了。他说班主任说等下周我去学校了,他会找我谈的。我说下周一我会去上学的。又问他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被小日本叫走了,大家都知道。”
“你知道教导主任为什么叫我吗?”
“不就是你们家邻居告你打了他这件事吗?”
“你怎么知道?还有别人知道吗?”
“咱们村的同学都知道,别村的同学也有一些人知道。都怪有些人嘴贱,乱说话。”
“不怪他们。”
“你咋想,这件事?”
“我能咋想,下周上学去。”
“小日本再找你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再找我,我只能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这不是办法。”
“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如你就说打了人,说是他先打了你和你爹,然后,你才打了他。”
“我没有打他,他也没有打我爹和我。”
“可小日本认为你打了人。”
“他认为,我就要说打了人?”
“我觉得你应该说自己打了人。”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你爹这么说的?”
“是。”
“你爹怎么知道小日本叫我这件事?”
“他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你爹怎么也这么说?”
“你们家的事,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说东,有人说西。那一天,我爹在家说,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就应该说自己打了,但是他们先动的手。这样,陪他钱也算有个说法,这样不清不白地陪了钱,让人觉得白受欺负,做人不能这样软弱。”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承认打了人?”
“起码先过了这一个坎再说。”
“还能再说什么?”
“小日本特坏,咱们得想办法收拾收拾他。”
“收拾小日本先不说,我不能承认自己打了人。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小日本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但他非要我承认打了人,这一定是个阴谋。我爹不明不白答应赔了钱,他有他的想法,他不想再受纠缠,我妈为这事天天掉眼泪。可上边的人,如此不明不白地处理了这件事,他们觉得不好说,就想通过小日本,让我承认打了人,他们好有个交待。我想不能让他们这样好交待。我不承认打了人,他们也一样会有交待的。小日本是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一个小卒子,别看他坏,我什么不说,他也拿我没有办法。事实上我没有打人。”
我们两个站在夜晚的黑暗里,四眼卧在我们两个人的旁边,两只眼睛像两只绿色的小灯泡。村子里不时有谁家的狗叫那么几声。今天星期六,我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晚饭前回家。我差不多想到他今天不会回来。可周万杰还是叫我到外面来见他,今天,我很想让他到我家里去,可我没有说。我们两个已经打了好几回寒颤。他说:“你想好了,就要坚持住,我知道该怎么做。牛老师好像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们两个又想扭打在一起,这是我们两个人往常的见面礼。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了那样的冲动,却是握紧了拳头向他伸过去,然后,我碰到了他比我还要握紧的拳头。
周万杰走后,我回到家,在自己的屋子里吹了很长时间的笛子。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会了吹笛子。我父亲买了一支箫挂在他的那间屋子里,可他从来没有吹过那支箫。我从那支箫学会了吹笛子,箫需要用心去吹,心思不沉重,吹不动箫。笛子则不然,笛子是用嘴和十个手指玩的乐器。从那天晚上开始,吹笛子吹箫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