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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很亮。牛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们跟着他在抄写一篇散文。任大霖的《山里红》。阳光把牛老师的头影投在黑板上，牛老师的嘴在投影里蹶得更高。牛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课，他每周给我们抄一篇文章，要我们背会。他有很多剪贴本，他抄给我们的文章，是从他的那些剪贴本里选出来的。他要我们背诵的文章，我都很喜欢。牛老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老师教得好不好，与他的长相没有关系。牛老师的牙不好，害他的嘴只能蹶起来，蹶得很高。我从牛老师的头影看到阳光的倾斜度，他本来蹶得很高的嘴被夸张得十分滑稽。我很想画一张牛老师的漫画，可我没有画，我即使画了，也并不表明我对牛老师不尊重。说不定画了，反而是对牛老师的尊重。真正不尊重的是我想为他画一张漫画。我为什么想到为牛老师画一张漫画，不就是我一直觉得他的牙和嘴长得不好看吗？而在那节课上，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阳光，把牛老师的牙和嘴给夸张地投影在黑板上。我应该认真抄写牛老师给我们推荐的文章，然而，我更多地看到的是阳光对牛老师的夸张。我咬着笔杆，犹豫着画还是不画，在这样的犹豫里，我在牛老师和别的同学看来，是多么的安静。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不是和我一样，一边抄写，一边不停地乱想一起。但这并不影响教室里的安静。牛老师应该对这样的安静很满意。
这时候，一声响屁悠然而起。说悠然一点不为过。屁声十分响亮，可能与教室过分的安静有关系吧，总之，那种声音以一种声调不卑不亢贯穿始终。最可恶的是，它持续了很长时间。放屁的人一定有故意之嫌，他一定想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制造一点别的气氛。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谁都没有对此有任何反应，包括牛老师，他似乎对我们很有信心，知道我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乱阵脚。他连头也没有扭，依然很镇静地在黑板上抄写。我看到阳光对他的投影更加夸张了些，他的嘴应该蹶得更高了一些。屁声终于停了，想必是那个放屁的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最后弹尽粮绝，不得不敛气屏声了之。教室里再一次陷入毫无声息的境界。但能听见用笔唰唰写字的声音。
屁声把我的漫画所想也打断了。看看我的抄写本，落了很多。于是，我赶紧一目数句地抄写。不然，牛老师抄写完一黑板，会把前面的擦掉的，向同学借笔记多少会有不好意思。我在笔记本上又迅速又用力地用笔。其实，我如此下力抄写是想抑制因屁声而有的笑心。教室里笔声唰唰，大概是一种不约而同的声音吧。
千万别被一种现象蒙蔽了，我在想，在这极其安静的下面，隐藏着急风暴雨，千万不要由我把这场风雨引起来。我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把鼻子里的痒痒捏息灭了。
在唰唰笔声下掩盖着的安静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大约十几分钟后，第二排一男一女两个人的爆笑，像一颗炸弹一样，扔进了这份安静里。牛老师反应真快，没等大家哄笑起来，转过身怒喝一声“笑屁吃呢！”并且，把手里的半截粉笔狠狼地砸向那两个男女同学。接着牛老师又一声大吼：“站起来！”爆笑的两个人站起来。站起来的两个人，一个叫周庄，我们一个村，我们两个人愿意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另一个叫李小翠，是周庄的同桌。两个人被胜罚了站，教室里的气氛顿时也尴尬起来。忍着的笑彻底被憋了回去，但一种莫名其妙盘旋在教室里，牛老师的威严，压服了我们所有人。屁的插曲到了这里差不多画上了句号。
这个插曲的罪魁祸首叫贾小强，他坐在周庄的前面。屁是他放的。他如此用心的放了那么一个屁，却没有得到他认为应有的反应。于是，他计算着时间，在大家差不多忘了他那个悠长的响屁，最要紧的是，在他看来，牛老师完全专心于他在黑板上的抄写时，转过身去，对周庄述说他何以能把那些屁放得那么悠长，那么有韵味。当周庄和他的同桌听到李小强说，他把自己的屁股挤在凳子的边沿，缓缓地用力，然后像吹喇叭一样把那个屁从被挤压的屁股缝隙里送出来，于是，就有了那样的一个效果。李小强在周庄和他的同桌忍不住爆笑之前，及时地转回身伏案书写。他在叙述他的放响屁时，严肃而又认真。当牛老师严厉地惩罚了周庄和李小翠时，他若无其事，比任何人都更镇定。
牛老师发完雷霆之后，坐到讲台上的凳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家。牛老师在坐下去之前，叫我到前面去，把手里的剪报给了我，对我说：“你来为大家抄。”我没有想到这个插曲的结果会是这样。我看了看牛老师，又看了看我的那些同学，他们有的人看着我，似笑非笑。牛老师怒气未消，他让我到黑板上为大家抄写，为的是看紧我们不可在下面有什么小动作。如此一来，我是帮着牛老师看紧大家。我犹豫着，对牛老师说我抄不好，我的意思是我写不好粉笔字。可牛老师对我说，没关系，一边抄一边就写好了。从此，每周的背诵文章都由我在黑板上抄写给大家。我想这样也好，习惯了，大家就不会觉得我是牛老师的帮凶了。不管牛老师为什么让我到黑板上为大家抄写，我都要站在我们学生这一边。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有一天，贾小强对我说：“我一屁抬举你成了抄写员。”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说：“你有本事再放一次，我一定让周庄揍你个屁滚尿流。”后来，贾小强没有再干这样的事，不过，他后来做过不少更恶劣的事，其中一件是把“小日本”的斯大林式烟斗塞在裤裆里。教导主任有一次到贾小强所在村子的小学去检查工作，不想把自己的烟斗落在了那儿，这为贾小强的搞怪提供了一次机会。第二天，那个小学的老师让贾小强把烟斗带给教导主任，贾小强欣然答应一定把烟斗带到。这件事，他做得不够机密，竟然当着别人的面，把教导主任的烟斗塞到自己的裤裆里。虽然他当时说：“我让你知道这件事，说明我是多么地相信你，这是咱们俩友谊的见证，你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后来，“小日本”知道了这件事，贾小强被记过处分，并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深刻的检讨。贾小强的友谊者几次给他了道歉，说他并没有向“小日本”告发贾小强，他只是觉得这件事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怪可惜的，没想到，会弄出这样的结果。贾小强原谅了他。有一天的下课时分，贾小强坐在校园里的乒乓球台子上，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他也没有打算让“友谊”靠得住，“小日本”，他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一想起抽过塞到屁股里的烟斗，感觉不会比我受处分好多少。相反，他不处分我，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替他恶心。所以，我的被记过和做检查，在我看来是一种奖励。至于那个告密者，他也算帮了我一个忙，也算帮了大家一个忙，难道你们没有想过整一整“小日本”吗？没有这样一个人，哪有这样的大快人心。至于“小日本”吗，他是活该，他这样处分我，还不如把我弄到他办公室揍我一顿。他坏就坏在觉得他是教导主任，觉得他有权。
我们当然是站在贾小强一边，尤其知道他这一篇演讲的人，简直对贾小强有些刮目相看了。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贾小强退学了。不过他在退学前，去找过“小日本”，那是在他做过检查那一学期结束的时候。他对“小日本”说：我做的那件事实属不该，我不该那样恶心你。你给我的处分我能接受。你没有迫害过我，我那样做，只是替大家出口气。如果你想不开，可以随便去问，我们多数人都恨你，我应该直接告诉你，而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我今天来见你，是想告诉你，我们两个人的这件事没有完。虽然我知道把你的烟斗塞到裤裆里很下作，也能接受你对我的处分，但我们两个人之间可能还会别的事。我不敢保证今后会对你做出别的什么事。你可以说我是一个坏学生，但坏学生也是学生。我想了想，不如接前毕业，你如果能答应我将来能发给我毕业证，我下学期就不来了，这样我们之间就不会再出现别的不愉快的事。你如果不答应，我继续做你的学生。
贾小强的事是这样的：先是他在课堂上放屁让周庄和他的同桌受罚，那天放学，周庄和我一起走，一字不落地告诉我贾小强说他如何放的那个屁。我们两个在回家的路上接着笑了一次。“小日本”最后答应了贾小强，说他本来可以拿到毕业证的，不过，他应该写一个休学的申请。贾小强想了想，就写了一个休学申请。他最后和牛老师说了这件事，牛老师有一天找我谈话，把贾小强退学的事说给我听。牛老师说，贾小强是一个不错的孩子，只是他的脑子动不到学习上。他退学是想早些学做木匠，他自己说一看见课本，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
我从牛老师那里再一次知道“小日本”的坏和不得人心。牛老师说完贾小强的事之后，对我说，他可能再不能保护我了。他让我想想，是不是我爹什么地方得罪过教导主任。牛老师说，我被调到另一个班，那个班的班主任我知道，个子很高，说话哑嗓子。下个学期一开学，我就要到那个班去上课。牛老师告诉我，他为我打人不打人那件事和教导主任吵过一架，他没有说和教导主任怎么吵，只是说，他从教导主任的话里，听出这件事与我父亲有关系。于是牛老师更有理由了。教导主任之所以后来没有再为这件事找我，是因为牛老师最后告诉教导主任如果因为和家长有什么过结，而拿他的学生报复，他就别想再当什么主任。牛老师说，他说这话，也不过吓唬吓唬教导主任，他能拿教导主任怎么样。他只是觉得教导主任不该这样做，哪里有上边的人来调查你打人不打人。牛老师最后告诉我，后来教导主任有一天晚上突然要检查我们的教室，牛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人反应丢了一件东西，检查一下是没有办法的事。牛老师只好打开了教室门上的锁。其实那次检查是冲着我来的。最后，教导主任在我同桌的笔记本上，发现一条毛主席语录，从字迹上看，是我写的。那条语录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条语录写在我同桌笔记本的首页。我告诉牛老师，我的确在我同桌的笔记本上写过毛主席的那个语录。我的同桌把那个新的笔记本带到学校的那一天，对我说，她觉得我的字写得好看，让我在扉页上写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写了。牛老师说，你没有想，可教导主任认为这是你早恋的证据。其实，有好几个女生的笔记本上都有她们的男生同桌写的毛主席语录。可教导主任偏认准你写的。他为此在老师会上讲了这件事，他的结论是我在和女同学早恋，所以，学校决定把我调到另一个班。牛老师说，他在会后和教导主任谈过这件事，不能以此定论我在早恋，更不应该不听听他的意见就决定把我调到另一个班。可他说服不了教导主任。我明白了牛老师为什么让我到黑板上为大家抄写文章，我能感觉到牛老师在教导主任找我之后，在班级里态度偏重于我。周万杰那天晚上告诉我牛老师要找我谈话，可我星期一去上学，牛老师并没有找我，后来。我也渐渐忘了周万杰和我说的话。“小日本”也没有再来找我到他办公室，我还以为那件事不了了之了。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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