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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每天下课的时候，坐在门墩上也是错。我爹毒打我那一次，让我记住了一点，不可以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拿了，就是错。周万民给我的那块柿饼，我当时没有吃，其实不是舍不得吃，也不是不想吃。我是看万杰先接了柿饼，也才跟着伸开了手。周万杰很快就吃了他的那块柿饼。我却把它捏在手里。其实，我很想吃。可我就是没有吃。而是把它捏在手里越捏越紧。周万民说，你吃吧。我没有说吃，也没有说不吃。这很奇怪，他又说你吃吧。我却把它装进了口袋。他给我们柿饼的时候，我穿着棉袄，棉袄的衣襟上缀着两个口袋。我这个弟弟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几岁，也许是四岁，也许是五岁，总之那时候，我脖子里戴着一只银项圈，我记得那时候，我爹不打我，我妈也不数落我。有一天，我大姨来了。我的这个大姨是个驼背，她和我妈是堂姊妹，她只来过我们家一次，大概是因为走路不太方便，她的背驼得厉害，一走路就喘不过气来。那天中午，我妈为我大姨包饺子。饺子煮好了，我妈从锅里把饺子盛出来，韭菜鸡蛋馅饺子。我坐在一个小凳子，看着我妈那一碗饺子端给我大姨，闻到了饺子的韭菜香味。我大姨拿起了筷子，准备吃的时候，却对我妈说，先让孩子吃。我妈这时候又在包饺子，可我知道，她又包的饺子不是韭菜鸡蛋馅。我妈对我大姨说，你别管他，一会儿我包好他再吃。我乖乖在坐着听她们说话。我大姨开始吃，她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在送到嘴里前对我妈说，这孩子真乖，将来一定有出息。我很快从凳子上起来，跑了出去。我一直跑到大门外。在大门外，我用手抹干了眼里含着的泪。过了一会儿，我妈喊我吃饭，我在院子里说，我不吃，我不饿。我又听见我大姨说，这孩子真乖。我把周万民给我的柿饼装到口袋里的时候，并没有想起这件事。我想，对于吃的东西，我可能有一种先天的抗力，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当时很想吃那块柿饼。
柿饼不同于木板，柿饼是周万民给我的，并且他给我就是让我吃的。我看着周万杰想我也可以吃了它。木板不可以吃，它虽然是我们家的，但我爹并没有把它给我，或者说，我可以拿它去玩。木板是我们家的，但不是我的，我家是属于我爹的。正如我们的学校这说法，但它不属于我的，虽然我也是这个学校的。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就是说，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我没有任何东西，所以，只要我拿了东西，就是错。而这个错，不能只用被打或者不被打来断定。不管是饺子，还是柿饼，或者木板，我对它们有想法，我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想法，就像韭菜馅饺子一样，我必须跑到大门外，擦干眼泪。就是说，我要让自己躲开一切东西，处在东西之外，这样才能不对东西有什么想法，才能真正不犯错。
我只有六岁，对错的认识远远不够。下课坐在门墩上，并不能让我不犯错。
学校大门口有一口井，每天晚上或中午，有很多人坐在井台边上聊天。他们把水桶放下，坐在地上。靠着学校门口的墙下面有一排石头，当初弄这些石头来，一定与井有关系，最终是与人的关系。这个时候，那些石头上坐满了人。一边等着聊天，一边等着到井台上搅水。井口上竖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担着一根铁轴，辘辘上缠着粗实的麻绳。一个人在搅水，等着的人聊着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次上学都会在学校的大门口站一会儿，听大人们说话。我感觉听他们说话很有意思。井台的南边是一而墙，墙的那一边住着弟兄两个。有一天，我在学校大门口听说话，知道那个弟弟昨天跑了。弟兄两个都没有结婚，大家叫他们两个人光棍弟兄，哥叫周石墩，弟弟叫周石油。兄弟两个住着一个很大的院落，四间对厦瓦房，进出门洞连着一座门房。那个院落我进去过，砖石地面，它和学校是前后院，原本属于一个大户人家。解放后，前院给了最穷的周石墩家。后院成了学校。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井台，常见周石墩弟兄两个，坐在他们家门前的青石凳上，闭着眼打瞌睡。周石油跑了，这个消息是他哥告诉大家的。他说他也不知道弟弟去了哪里，他又说这一走肯定是不回来了。他不知道去了哪，也就不去寻找。然后就有了很多猜测。井台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在这里发酵，有几个人是这个地方的核心，他们的言论最有影响力。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家，不知去了哪里，这样的事情谁都理解不了，人人觉得这样的人很奇怪，这样的事更奇怪。他去了哪儿，他住哪儿，怎么吃饭，谁敢收留他，他在外边能干什么。大家开始的时候，议论周石油出走，说的都是这方面的话，表明都很关心他在外面不能生活。有人往好的方面想，有人往坏的方面想，于是就有了很多不同的猜测。有些猜测或者出自长者之口，或者被猜测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成了大家觉得可信的事实。但大家愿意信的是，掉沟，撞了火车，跳了河，或者因偷窃被人打断了腿后来饿死了。
后来，这件事落在两种说法上，慢慢就被淡忘了。周石油有一个本家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一个人住着一座房子，老伴去世的早，没有儿女。平时周石油多有照应，队上分庄稼分粮食，他为老人家拿到家。他为老太太做得最让人感动的事，是每天都为老太太挑水吃。老太太当他亲孙子一样，常留他在家吃饭。周石油有一个毛病爱偷东西。开始的时候，他偷别人家外面的，比如说院子外面的桃树或李树上结的桃子或李，或者种在自留地里的窝瓜、豆角之类东西，有时候，谁忘了晾晒在外面的衣服，他也替人家收走，可恨的是，他把收走的衣服送给别的能穿的人，换一顿饭，或者两个馒头。谁都知道他这是偷来的，就问他从哪儿拿的，他实话实说。不等丢衣服的人去问他，衣服多已回来了。如果去问他，他就会说，你去找哪一个人要就是了。不过，他在告诉之前，会讲一个条件，条件是不论家里有啥，馒头也行，剩饭也成，不给点吃的，就别想知道。当然是要挨骂的，他不当回事。有一天，这位老太太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周石油白天躲着人，只能晚上走到那儿算那儿，她梦见周石油对她大哭不止，他告诉老太太掉到了一口机井里。月光照着机井里的水，亮晃晃的，他就朝那明亮的地方走过去，一脚踏下去，就掉了进去。他说他已经淹死了，明天可能就会水下漂起来。他说出来这段时间，才知道还是家里好，虽然大家都有些讨厌他，但也不过骂他两句，有时候，实在没脸向人讨吃的，只能偷一点。他也不想这么干，可自从做了偷偷摸摸这件事，就难改掉了。虽然是偷，但大家也都知道是他干的。差不多他也算是明着偷了。出来后才知道，即使大家看不起他，也比流浪强不知多少。他说，他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人，只想着老奶奶，谁给你挑水，谁给你拉煤，谁给你把粮食晒好收回家。他说，他现在已经死了，想想老奶奶是唯一惦记着他的人，托梦给老人家，不要再为他操心了。周石油偷东西，是谁都知道的，大家也都不怎么讨厌他，因为他不贪多，并且问到他，如果是他干的，他就说实话。没有人为此骂他。后来，他偷到了家里去，这就惹人讨厌，半夜三更，他偷偷摸摸潜入到人家的屋子里，见啥拿啥，这让人很讨厌，所以，就有人骂他。告诫他不可以偷到家里去，如果你看到谁家的什么东西你想要，就直接说，或许人家就给了你，黑灯瞎火摸到人家屋子里去，再这样就揍你。周石油听人骂完了，保证说再不到家里去偷，又说，如果他偷到了谁家里去，保证不吓到人。周石油偷到人家里去，开始的时候，是有他的原则的，他不到自己认为对他好，平常多关心他的人家里去偷。后来，他放弃了这一原则，专门偷对他好的那些人家。夜里偷完了白天去给人家干活，干完了，对人家说，看看丢什么东西了没有，如果不要紧就算了，如果要紧，他就送回来。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新买了一支笔，用了不到三天，就不见了。那支笔是我爹给我买的，幸亏他每周只检查我的作业，不问我的笔这一类的事。我也决不敢让他知道。又过了一周，星期一，周万杰拿着那支笔问我，这是你的笔吗？他告诉我，周石油把这支笔给他妈，换了两个烙饼。他妈把这支笔给他的时候，他一看，正是我丢的那一支。学校里经常丢东西，老师的办公室也有东西不翼而飞。
老太太说周石油托梦给她，她把这个梦最先告诉给周石墩。她对周石墩说：好歹他是你弟弟，你也到处去看看，如果找到了，把他的囫囵尸首弄回来，让他回来，别让他在外面一辈子做野鬼。周石墩觉得奶奶的话说得对，真的出去寻找了几天，回来对奶奶说，附近的村子他问遍了，所有的机井他也都看了，没有他弟弟的一点消息。
可周万杰的爹不这样认为。他说，周石油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家不用担心。他离开家，不过是觉得外面的日子比家里好过。可外面的日子怎么能比家里好过。这么长时间他没有回来，是他还没有找到安身的地方，还在向远处跑。但他要想生活下去，就只能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那时候，就会有人过问他，然后把他遣返回来。周万杰爹是大队干部，他说的话，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于是，没有人再为这件事瞎猜测，也没有人等着周石油回来的那一天。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干。井台上每天还有很多人搅水聊天，周石油在大家的聊天里，已经被淡忘了。
我每天上学的时候，走到学校门口，会站着听大人们聊天。我听到了村子里发生的不少事，周石油离家出走这件事我听得最仔细，好像我很关心他这个人似的。我妈和我不一样，她不关心大家怎么说这件事。我听见过她这样说，虽说可怜，但这样死了也好，他也不看大家烦，大家也不再担心他偷偷摸摸。她这话说得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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