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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不这样的第一件事，是再也不和我妈一起去我舅舅家。舅舅是我妈唯一的弟弟，我六岁的时候，我舅舅有了他第一个儿子。之前，我妈每一次去我舅舅家都让我和她一起去。我舅舅喜欢炫耀，他不炫耀自己，他炫耀和他有关的一切，哪怕只是粘着一点点关系。他对我说，什么叫树，只有他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叫树，别的树都糟蹋了树的名。他把我领到那棵核桃树下，让我看那棵核桃树。他给我讲什么是树冠。那棵核桃树在不高不低的地方，开始发育了它的树冠。我舅舅让我再看别的树，槐树或者杨树。他说，你看看它们，哪有树冠，一棵树没有树冠，虽然它还是树，但就不是完美的树。他还给我说那核桃树的树身，的确很粗壮。他把我抱起来，把我辏过他的头顶，让我攀援粗大的树身。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一样匐匍在那棵核桃树上。我舅舅让我体会到了那棵核桃树多么地与别的树不一样。可那棵核桃树，是别人家的，我舅舅从来不羡慕每年树上结满的核桃。他用沙哑的嗓子对我说，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每天都能享受这棵核桃树的茂盛和浓绿。我也是我舅舅的一个炫耀。每一次我去他家，他都会在吃完午饭后，把我的头发梳好，带我到外面去玩。舅舅家那个村子在两道岭的半腰，村子下面有一条溪水。我小的时候喜欢去我舅舅家，不如说我喜欢去看那条溪水。我舅舅那个村子依岭傍水，住户在两道岭的中间相对而居，沿着溪水从上至下，分为三个庄，一庄一姓，三庄一村。村名很好听，明溪沟。溪水又清澈又明亮。我舅舅家在最上面那一庄，全庄人都姓孔。我舅舅带我出去玩，就是沿那条溪水一庄一庄地走到最下面，在那溪水聚集的一个水库那里，沿水库走半圈再回来。正午时分，每个庄上都有不人坐在庄子的树下一边说话一边吃饭。我舅舅一只手抚在我头上，对那些人说，这是我外甥。那些人会说，你外甥长得真英俊。我舅舅对他们说，那当然。他说这话时，声音更沙哑，因为他抬高了嗓音。对于那条溪水和溪水下面的水库，我舅舅说，他们的祖先尊天地之道，当初定居在这儿，说明他们有着怎样的明慧。于是，我舅舅对村子的定义是，村庄不能没有水，缺水的村子就不成庄，他的意思我知道，他认为我们那个村就不是庄。
当然，我爹也是我舅舅的一个炫耀，我舅舅觉得有一个当老师的姐夫，是很多人没有的。那时候，我外爷瘫在床上，一切都靠人伺候。外爷八十多岁了，虽然瘫在床上，可他红光满面，能吃能喝，我爹常买一些葡萄糖粉给我外爷喝。我舅舅把葡萄糖粉摆在我外爷屋子里的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套毛泽东选集，我舅舅把葡萄糖粉摆在这套书的边上。我外爷瘫倒两年后，我妈开始定时去伺候他。我妈在那两年里，也去看我外爷，但除了拿一些葡萄糖粉，她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每一次，早晨去，下午回。在舅舅的那一天里，她喂外爷吃饭，给外爷擦脸，有时候，洗外爷的衣服和毛巾什么的。舅舅和舅妈在我妈去的那一天，把外爷的一切都交给她，由她来做。后来，我舅舅对我妈说，伺候我外爷应该是他和我妈两个人的事。我舅舅说考虑到我妈需要来去不方便，我妈可以每个月去十天照顾我外爷。我舅舅多照顾的十天，用我爹每个月为我外爷买的药补偿。我舅舅又说，这个话他本来不应该说的，是我妈这两年对老人不够好，他也是不得已才说这些话。我舅舅说，如果不是我外爷要他说，他也不会说。
我每一次去舅舅家，看外爷躺在床上起不来，吃喝拉撒都由我舅舅来伺候，我舅妈只是把饭做好，有时候也端到外爷的屋子里来，我舅舅除了喂我外爷吃饭，为我外爷收拾，包括打扫外爷的屋子，只要有空闲，他就守在外爷的床边，他在外爷的床边吃饭，不停地和外爷说话。我也拿一个小凳子坐在外爷的床边，看着外爷，听舅舅和他说话。我舅舅说我妈对老人做得不够，我就觉得舅舅的话没有错。
我妈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她很奇怪我舅舅怎么会这样想。她说我舅舅的想法和说法，没有什么道理，她去看我外爷，并且还拿葡萄糖粉给姥爷，她这样做已经很好了，还要她怎么做，她就不知道了，让她做不知道的事，就是让她受骗，让她吃亏。她问我爹她该怎么做。我爹对她说，你弟弟既然已经那样说了，你就按他说的去照顾老人。我妈说，去可以，但要说清楚，我在他们家照顾老人十天时间，不吃他们家的饭，老人的饭菜也由我来做，并且，我也不用他们家的火，她要自己再起炉灶。我舅舅开始不同意她这样做，后来，我舅妈说还是我妈说得对，就按我妈说的办。我外爷在我妈伺候他十天后，说，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你不怕人家笑话你，也得顾着你弟弟的脸面呀。外爷又对我妈说，你不要再来了，我受不起你来伺候我。我妈听我外爷如此说，当着我外爷的面，大哭了一场。我外爷问她哭什么，她说，你儿子欺负我，你到底只向着他，也来欺负我。我这样伺候你容易吗。可我还是听着你儿子的话，来伺候你了。结果还受这样的气。我外爷对她挥挥手，对她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后来，我一个人去舅舅家。我舅舅对我说，你妈糊涂，你爹也不好好开导开导她，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教学生的。舅舅喜欢你，你和她们不一样。我不说话，我舅舅以为我听不懂他的话。后来，我对舅舅说，你教我游泳吧，就去那个水库游。我舅舅迟疑了一下。于是我又说，不然，你教我做核桃飞机吧。舅舅答应了，我又说，不用你教我了，我自己会做，你只要给我弄一个核桃就可以了。我舅舅出去给我弄核桃。我给舅舅出的问题越来越多。舅舅，你给我说说外爷为什么不起来，舅舅，你讲讲外爷小时候的故事吧，舅舅，外爷打过你吗；舅舅，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舅舅，你做过错事吗，舅舅，你小时候，外爷和外婆喜欢你吗；舅舅，舅妈姓什么，她是哪里人，舅舅，你和舅妈吵架吗......舅舅说我这么小，不该有这么多问题，这些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我一问他，他就搬一个小凳子，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仔细地给我讲。我知道了外爷从来没有打过他，外爷特别喜欢舅舅，舅舅也从来不和舅妈吵架，舅舅小时候喜欢小动物，舅舅最喜欢的动物是水里的动物，他喜欢虾米、乌龟、青蛙，还有蝴蝶。舅舅说，他是真的喜欢它们，他把它们弄来养着。舅舅说，除了乌龟，别的都不好养。外爷帮他建了一个好大的暖棚，他捉了好多蝴蝶，养在里面，可总是过不了多久，它们都悄悄地落在地上死了。虾米是第二不好养的动物，外爷告诉他要在水盆里放些土，可有了土虾米也还是不能好好活着。
后来，舅舅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出那么多的问题。他对我说，你不想听舅舅说你妈和你爹的不好，就直接告诉舅舅，舅舅不和你说这些。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引舅舅走你的路。舅舅问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不说话。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会在有些时候不说话，我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在我妈和舅舅之间，我谁都不选择。但我有倾向。舅舅和我说我妈的时候，我想的是，大人们都很奇怪，我妈，我舅舅，我爹，还有郭老师，还有周万民妈和周万民爹，当然还有周万杰的爷爷和他爹，更包括和妈吵架的邻居女人。包括我大伯和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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