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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对风水师说，大师，天太晚了，你该休息了。付腊生这时候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坐在了一起，每个人都拿出烟袋来，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烟火在他们的烟锅里忽明忽暗，或许照惑了一个夜行人的眼睛和心。月光下，看不见环绕在他们头顶上的烟雾，但我感到了烟香在我身边的云雾缭绕。我很感谢郭老师，可这些土工的烟香比起郭老师更辣一些，可能郭老师在教室里抽烟，而他们在一片天地间，风清月明，万籁俱寂，他们的烟火辉映着月亮的清辉，烟香在如此静夜里无声无息地渗透着。只有风水师，我爹和周熙良像是被钉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地着着。是什么把他们钉在那里，钉在这个月声微微的夜里。
今晚，你们陪着我，我用一个故事陪着你们，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相互陪着，你们在我的这个故事里各自陪着自己。夜不会太长，当某一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是风，就会有所终，是雨，也会有所止。我第一次站在这地方的时候，曾画下一个十字，把这所住宅的方位中轴定在这里，东为院落之实，是院落的延伸，院落以此为界，在有限的空虚里蕴藏着无限的生机，阴阳相和，其生不息。但我知道，这个界一定会有所破，这叫定数。界可破，定数不可破。破界可过可不过。不可过者，妄行妄为，欲不止，祸来灭；可过者，无为之心，合天地之命，和合而生。一切皆在无为二字上。人不可有欲，但不能不为，为而不为，是无为，无为，如日月之行，似草木之长，善莫大焉。
大师，你的话就像今夜这清风明月，让我感到爽心悦目，听你刚才这些话，让我明白了我心里的困惑，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你几句话拨开了我心里的迷雾，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前的为人，真是惭愧，实在有缺你这样的指点。至于我这位兄弟，你的话我想他也明白了不少，你可不可以为他指点分明，让他明白这件事该不该再做，该如何做。周熙良这时候接着风水师的话说道。
不忙，天时尚早，你看这月明风清，我们何不多说会儿话，更有这么多自在兄弟作陪，我一直羡慕他们的纯朴和自在，多想能像他们那样，一如现在，把烟袋衔在嘴里，坐地戴天，与日月同在。你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他们什么也不想，我说，他们就听，或者不听，我不说，他们就不听，一心坐着，既无清风之悦，也无明月之愉。不像你我，心里压着许多块垒，一如你说，或作惭愧，或者如我，把这许多有知背负着去寻找自在。你看到了吗？其实自在就在这儿。就在我们的身心里，他们（他把眼睛转向那些坐在地上的付腊生他们）就是自在的化身。
周熙良跟着把眼睛转向付腊生他们，一只手拽一下被风吹起来的衣襟。
我爹默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他知道，今晚，他就是一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这一节课，老师讲什么他就听什么，老师怎么讲，他就怎么听，他与小学生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在一心等待着老师最后留给他的作业，他不时地在想，老师会留给他什么样的作业，他该如何去完成老师留给他的作业。
当初，我画下那个十字时，心想要不要多叮嘱周老师一遍。瞬间，这个念头就消失了。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转向走了。周老师给了我一个红包，他把那个红包塞到我的口袋里，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最终，我并没有让那个不是我本身的自己占上风。我这句话你们可能听不明白，就是说，我最终也没有多叮嘱周老师，那样，我就不是我了。如果我叮嘱了周老师，他也许会照我说的去做，但他会因此而不断地拷问自己。因为在他内心里有着那放不下的二尺地界，他不知道，那之所以是一个界，就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占了那个地方，虽然那是一个埋葬在地下的人，但生与死，从某一个角度说，也是一个阴阳之分，而阴阳的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常常显明于地方和时间。春夏之交，秋冬衔接，山麓水岸，地心路口，时时处处，皆有阴阳之象。我把十字画在二尺以内，并不知道其下有墓穴，但我看到在这一线之地，有着阴阳分明之象，只能把位界定在这线内。至于周老师会破界，如果我是他，也一样会如此。但我敢肯定，付腊生众兄弟就不会这样，不是他们比我们这些人听话，而是他们心里没有我们那样的块垒。周老师的块垒是建成住宅多出二尺的院落，他在心里为那个院落构想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享受的夜不能寐，当他为此饭也吃不香的时候，那个界就势必会被破了。
大师，你说得太对了。我爹终于忍不住说了话。在我为此睡不着觉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住宅建成后扩出的二尺是怎样的院落，除此之外，再想不到别的，你画的那个记号，竟然也忘掉了。真如你所说，如果你有叮嘱，我不过再多几个晚上睡不着，最终也还是要像你说的破界的。
刚才我说界可破，关键在无为。无为不是不为，你从睡不着觉到让付腊生他们帮你破界，也还算是无为之为。你的睡不着，只是你为人的谨慎和不敢越轨使然，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做愧心的事。所以，你那二尺之想，只是在宅基批文证书限定的界限内，想尽量把空间最大化。这对于你来说，也没有超出你的能力，比如说，你能让付腊生他们帮助你实现这个设想，你可以自己省吃俭用善待付腊生他们对你的帮助，尽可能地感谢他们。付腊生他们愿意帮你，你自己能省吃俭用，这都是你具有的能力。而你想扩出的这二尺，只是为你的三个孩子所想。所以，我说，你之破界，其为可过。
只是你一定会把我再叫来为你解释，说透彻点，在你那破界的之为里，有一点点不自然处，那就是，你所想扩出的那二尺，还有面子的因素，你不仅想让孩子们住得宽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就是说一个孩子可以住一间屋子，你还想到院落的扩大，会让别的人对你有所肯定。这个肯定说白了，就是比别人强比别人高那么一点。正是你的这点私心，让你见到了新建住宅的地下墓穴。想想吧，如果你减少了这一私心，建成的住宅一样住得宽敞，一样可以让每一个孩子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人啊，任何欲，最终都会让自己不自在。
可这样的私心，是人人都有的啊。我大字不识一个，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可我也有呀。付腊生坐着说。大师，照你这么说，这风水能把人的心照得亮亮的，任什么私心都不敢有。可我觉得自己有时候的私心，比起周老师，要重得多，比如说，我当这队长，很多时候，想的是要比别的生产队更出色，我自己也想，当队长该想着把一个生产队所有的人团结到一起，让大家开开心心，没有这争那夺的，把地种好，多打粮食，大家能吃饱还要吃得好一些，把更多的粮食交给国家，好让城里的人好好工作，多生产机器，把国家建设得更好，我也明这个理，可怎么有时候还会想到那不该想的，并且，想了，在实际上就会有所行动。可一次也没有遇到风水来显明。是不是我这样的人，不值得风水看顾呀？
付腊生还没有说完，就有人笑起来。
风水不像你想的那样。你那点私情，和周老师这样的私心，有不一样的地方，你想把生产队领导得更出色，虽然也有你个人的面子所想，但最终还是为了大家，你们那个生产队的大家。并且，你更多的时候，或者说你当队长这许多年，心里多想的是社员，是集体，是国家，是种地，是多打粮食，是你本职要做的事情。你那面子的私情，与你如此之心相比，就像一条大道上的一个石子，你走的是大道，哪里就能踩到石子上去疙了你的脚。周老师他是在他自己这个小家上有私心，而这个小家所处的位置，是他祖父辈留下来的，他只是继承基业而已，如今他要扩建，他并不知道这个住宅的深表。而在这一切的前提下，由于他的二尺之心，就让他见着风水的显明。我说给你的这些话，其实也没有十分道理。风水是有的，但不是一个人怎么样了，风水就一定会对他显明。风水是人会遇到的，但风水不会去撵着人追。而人遇到风水，也是偶然，没有必然。风水是天地阴阳的一个景象，有天地，有阴阳，就会有风水。说具体点吧，出你们村有一条向南的路，走不过二里地，有一个岔路口。在这个路口堆着一堆缭礓石头。有两个情景你们可能都知道，冬天有风雪的时候，在那个路口常常要形成雪窖，有不少人在那里掉进过雪窖，有几回差点儿出了危险。另一个是，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一个人走到那里，就会有莫名的惊惧，有的人甚至头发都会炸起来。这就是风水。
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们都知道，开始有人说，我不相信，有一回，我专门走了一次，还真是那样，头发竖了起来。你说那就是风水，那是怎么一回事？付腊生又问。
其实你们都应该明白，那条路到了那个岔路口转向朝东，岔出的那条路，开始下坡，那坡度有些陡，这条下坡路被两边的田地堵成一个胡同，越往下走，那胡同越宽，下面是一个又深又宽的沟，而那条沟的沟底是一片开阔地，对着那条沟的是一道长岭。那道岭自北向南，把那个沟底包围得很是严实，从岭上走下来的风，在沟底回旋来回旋去，无处可走，风力强的时候，就会顺沟而上。而那条沟是下宽上窄，风到了上窄处，虽然减少了力，但由于风口狭小，就像水流一样，遇到狭窄的河道，就会水流湍急。所以，从那里经过，总会有见的感觉，而别的地方，却是感觉不到风的。为什么人会感觉那风是阴的，那是从沟底行上来的风，经过沟的两崖阻滞，而那条沟里，长满了树木杂草，所以，风吹到人身上，感觉是凉的。这样的凉，加上人心理上的怪异，就变成了阴，很多把那样的凉风称之为阴风。因为，人有一个心理，喜欢把自己感到奇怪和东西，朝着神秘的地方去想去推。冬天风雪强劲，那个石堆把吹来的雪挡在那儿，一直让雪漫过石堆，这就形成了雪窖。这就是风水，由地理形势造成的一种风和水的各不相同。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天地有大情。古人有云，天地不仁，不这仁说的就是大情。风水是天地间的一个必然景象，但天地之大情，让天地间的风水充满着和气和平正，所以，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心旷神怡，即使面对大海，尽管它浩渺无际，汹涌澎湃，大海给予我们的只是敬畏和深广感觉。把一个婴儿抱到海边听波涛如雷，也不会给他惊吓。所以，天地只给我们深远和自然，风水也是自然，天地和风水只需要我们自然而处，那样，就可以平正而自在。不会有什么邪崇魔道来侵扰我们。所有的不自在，都是人对自然的不遵从，和我们自己的故弄玄虚装鬼弄神造成的自怕。
月光皎洁，大地泛着银光，一切都笼罩在夜的清凉里。
付腊生兄弟们，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周老师住宅建与不建，怎么建，答案或者在今夜的晚些时候，或者明天。我替周老师请你们明天晚上早一些来。你们辛苦，既然帮人，就帮到底，住宅是一定建的。对于周老师和他的家人，今天的事没有任何妨碍。你们的辛苦其实也是行善，我们明天晚上见。
我们还想听周姓人家的故事。付腊生说。
我会讲的，只要你们想听，每个村有每个村的历史，每一个族姓，也都有自己繁衍生息的经历。这些，是我们应该知道的。
风水师的话，我似懂非懂，回到家，很长时间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他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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