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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我一生(长篇小说)

44

我大伯来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放学回家,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我爹和他一样也在院子里站着。我大伯的身后有一把椅子,离这把椅子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椅子,这张椅子上有一盒百花牌香烟,应该是刚拆开的。两张椅子很奇怪地在地上放着。我爹噙着他的旱烟袋,脸上是那种笑,他的那种笑,我不经常看到,但感觉很熟悉。我爹的这种笑脸和他嘴里含着烟袋配合得很好,如果没有烟袋,他的笑可能就不那么好看了。如果他不是这样的笑,他的抽烟就会显得很空洞。我大伯嘴里噙着一根纸烟。微微地仰起一点脸,不知他在看什么。从方向上判断,他的脸朝着那个挖开的墓穴,这一会儿,那个墓穴在西南场角处呈现着一个黑洞洞的大土龛模样。再过一会儿,土工们就来了。我大伯不说话,他的身材很好,那么高大,他站在院子里离那块石板不远的地方,石板上放着一杯茶水,杯子是玻璃的。这只杯子我见过,和这只杯子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只,它们一直在那张桌子下面的柜子里。那张桌子就在我妈住的那间屋子里,这张桌子不仅有抽屉,下面还有一个很深的柜子,那两只杯子就在那柜子里,柜子里还有六个碗和六个盘子。这六个碗和盘子,又轻又薄,盘子上有蓝色的图案,碗的外面有彩色的图画,有一只碗的图是柳树和一条蜿蜒的河水。我爹让我妈把它们放在桌子下面的柜子里。取它们出来,先要把抽屉完全抽掉,放它们进去也一样。我爹用一只杯子为我大伯泡了一杯茶水。看那杯水,我大伯好像没有喝过,微微发红的茶水在那只杯子的三分之二高度处静止不动,看不到有水的热气从杯子里往外冒。我大伯双手背在身后,这也是他经常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如何把那根烟噙到了嘴里。不会是我爹从那个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再划着一根火柴,把烟点燃了,然后,走到我大伯跟前,把点好的烟放到我大伯的嘴里。最后这个动作不可能,但把那根烟点燃以及之前的动作很有可能。我爹一定是把点好的烟递到我大伯的一只手里,再由我大伯自己把那支烟放进嘴里。我大伯也不容易,他这是唯一一次来我们家。我说的是这次来之前,他从来没有到我们家来过。他来了站在院子里,不进屋,这也不容易。我爹无奈为他搬来椅子,我爹搬来两张椅子是想陪他一起坐着,可我大伯不坐,这也不容易。然后是我爹用为他泡茶,泡茶需要先把那只杯子从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拿出来,在这些个时间里,我大伯已经噙着了一根点燃的香烟,他要等着我爹把茶水泡好,然后他不喝,这也不容易。我大伯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保持着一种表情,在我家院子里站那么长时间,这也不容易。我推开大门,回到家,一下子没有认出我大伯,然后,我在我爹那句“你大伯来了”的话里,给我大伯鞠了一躬,我大伯始终微仰着脸,保持着他的表情姿势和眼神的方向,这也不容易。我感觉我大伯没有看我,但又感觉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我一下。我不知道应该回屋还是选一个合适的地方站在院子里。这时候,我听见我大伯说:把它填上吧,不好看。说完,我大伯把烟头扔到地上,朝大门口走。我爹追在我大伯的后面,在大门口,把那盒烟塞进我大伯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拉开大门,送我大伯回去了。

付腊生和他的土工来了不久,周立宾第二次来我们家。这一次他没有去我们家,他站在场边,我爹让他下来到家里来,他说不了,我就过来看看。这么大的事,我刚听说,看看就回去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叫周北子的我和同辈分,我也应该叫他哥哥,但我知道,他是我们家这一门的。论起来,周北子和我们家比周立宾更亲近。我那时候已经知道,我们这个村子里的周姓同一个祖先,因为这一个祖先有四个儿子。他的这四个儿子,在数百年的时间里,经过了好几代,形成了如今我们周家庄的四大家族,按家族我们这个村成立了四个生产队。奇怪的是,这四个生产队,顺序和周姓家族的排序正好颠倒,按家族的排序,我们这一门是当初弟兄四人当中最小的。我的辈分高,就是这个原因。周北子跟着说,叔,你在家啊,我也是过来看看。我爹拿了一盒百花烟,从家里出去,走到场上,和周立宾周北子一起听他们说话。我爹一边听,一边给他们发纸烟。

干得不赖吗?周立宾对付腊生说。

你也不赖。付腊生一边挥舞着镢头,一边和周立宾说话。那些土工挑的挑,盘的盘,都不说话。

这件事不太好,你说呢?

啥事不太好?

你这人呀,爱装,这还用说吗?

我想听你说得明白些,我不是装,我也不爱装。如果你认为挖出个墓穴不太好,我倒不这么看。

那你说呢?

我想先听听你说,你今天来应该是冲着我的,当然我要听你先说了。

做土工的,这种事应该明白。

你也干过土工的活,你比我经验多,难道你没遇上过这样的事?

咱不说那么远,咱只说今天这个事。

好的,你说吧。

我们遇到这样事的时候,先是停下来不急于干。

你说。

一来是我们听一听主人家怎么说,二来,我们想一想后面该怎么干。

你这经验不错。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想得不多,很简单,听主人家的主意,我们是一样的,但我们不想后面怎么干,不用想,主人家说不做了,我们就不干,主人家说继续做,我们就继续干。至于怎么干,我想我们土工的活大家都一样,这件事也没多复杂,就是出力把该挖的挖走,最后把墙面弄得整齐,打出的窑洞要正,不能偏不能斜。我这是多嘴了,在你面前说这些有些不知分寸了。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的。我小叔这人有啥事只会装在心里,有主意,他也不往外直接拿,所以,我替我小叔和你说说话。

我明白。

你也不要老是心里有嘀咕,觉得我小叔没有把他的活给我们干,心里有想法,想你不分远近,不该接我小叔家这个事。其实谁干都一样,我小叔怎么想,我很清楚。上次我来,也不过把自己的心思说了说,你也别见怪,我想我小叔也不会多想。说实话,我刚一知道小叔把这事给了你们,心里有些不舒服,换了你,也和我一样,到底我们都姓周,你姓付,旁边吕家梁那些土工,他们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对吧。我想的是,从土工的活说,你比我名声大,这说明你们的活干得比我们细,你们来给我小叔家干这个活,我应该心里踏实和高兴,确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今天听说了这件事,过来看看。

周立宾,我对你还是有些知道的,可你刚才说的话,让我真的对你起了一种敬意,你有这么说,表明你是一个非常明白的人。我如果不是知道你小叔的心思,他一方面图我们这点小名气,一方面还想着有你们这些侄辈在,他有矛盾,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说过这话。你小叔后来还是决定让我来帮他这个忙。我很快答应了他,我也知道你会来看我们干得怎么样,作为侄子,你又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来看看是对的。我也想好了要和你见的,让你来看看,我们干得如何,有哪些方面不好,可以让你给指点一下,总之,周老师家这件事,我们想的是一样的,尽我们的能力干好。谁不知道住宅是一辈子的事。这一点你放心。不过,你刚才说这件事不太好。我不知道你说的不太好,是指什么,你说说你的想法,我们一起把这不太好,或补救,或改变,把它变成好。你来了,我们趁机会把这件事想得更周全些岂不更好。

这还用说,周北子说,他站着一直抽烟,听周立宾和付腊生一来一往地说,这时候他插口说话。谁家建住宅碰到地下有墓穴,都不好,不吉利,建成的住宅住着不安宁。

我爹站在他们的后面,脸上浮现着他那种惯常的笑,嘴上衔着他那杆烟袋,不停地抽着。

周立宾赶紧叉开周北子的话。他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常事,我们都见得多了。这没有什么不好,我的意思是,你们今天先把这个洞洞给填好填实了,然后再接着干。还有的话,我就不说了,论土工,你应该算是我的师傅,比我们干得好。挂面要平,多少斜度,窑洞多深和挂面成直角,高度多少,你比我更明白,这哪里我敢和你说的话。我这也是知道了这事,不能不来看看,顺便和你聊两句,你不见笑,更不能多心。

付腊生停下手里的活,走下来,来到场边,装好一袋烟,递给周立宾,说,抽这个烟,算我敬你的,先是我敬你,再替你小叔谢谢你。你小叔那百花烟不如我好抽,这烟劲大,适合我们抽,有时候,不呛两口,还真是不得劲。周立宾接过付腊生的烟袋,付腊生划着火柴,点上。周立宾说,你这烟我得抽。他抽了两口,说果然劲大。把烟袋还给付腊生,说,你接着抽完它,别浪费了。我们走了,等你们干完了,我还会再来,替我小叔验工,哪有不满意的,我再和你说话。

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我爹送周立宾和周北子,把烟递给他们每人一支。周立宾说,我们不光抽你的烟,我们还等着吃你的新住宅的建成酒席呢。我爹说,这不用你说,我早想好了,一定请你们来。

又过了二十几天,我们家的扩建住宅完工了。正面增加了一孔窑洞,我妈住的那一间就成了主窑洞,新挖出这一孔,在东边,紧挨着这东边这孔窑洞,成直角是一面南北方向的挂面,在这幅挂面上开着再也耳窑。比正面的三孔窑洞稍矮稍窄一点,这也是规矩。付腊生他们把新凿出的三孔窑洞彻底清理了一遍,把打扫的半筐土挑出去倒。对我爹说,我们把你交给我们的事完成了。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如果哪儿不太好,你告诉我,立即改。我爹笑着说,太满意了,我要好好谢谢你们。你去把你那个周立宾侄叫来,我一定要请他来验式。不用叫了,我已经验过了,我也替我小叔谢谢你。

三天后,在我们家院子里,摆了八张桌子,来了很多人。付腊生他们一桌,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我爹要再给他们放一张桌子,付腊生说,不用,他们一起吃饭习惯了。头一天有好几个女的来帮我妈准备饭菜。周久常的老婆也来了,她和我妈说,你不请我我也要来的。这么好的事情,我也来讨杯酒喝。还有几个是我那一门内的嫂子一辈人。周万杰的爹、周久常和村子里一些惯常帮人家忙的人一桌,周熙良和我大伯还有一些上了年龄的一辈人一桌,周立宾、周北子等一辈人一桌。其余四桌是我爹请来四门人每一户的代表。我有一会儿,走到我爹身边悄声对他说,我想让周万杰和周万民来我们家。我爹看看我,然后说,这事你还用我说吗。我一高兴,差点儿摔倒,跑着去叫周万杰和周万民。

那一天,我们家十分热闹。我爹一桌一桌地敬酒。我爹敬我大伯酒时,对我大伯说,他要亲自去请我大哥来,我大伯说,你忙你的,不管他,他肯定有事,没事他应该来的。周万杰的爹从桌子前走到院子中间,举起一杯酒,要大家举杯为我们家扩建新住宅完工同喜同庆。

周万杰和周万民,拉着我,回我的那间屋子里,周万杰说,我们不和大人们凑热闹。我们三个一起庆贺。我们三个抱成一团。我们不知道如何庆贺。

后来。我想我们村子里的人,包括付腊生他们。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有的高一些,有的矮一些,有的胖一点,有的瘦一点,有的黑一点,有的白一点,有的时常笑,有的很少有笑脸。可在村子里,每天我都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这个人干这件事,那个人干那件事。可每天看到了这些人,他们似乎和昨天是一个样,又似乎不一个样。所谓的村子,就是由了这些人,由了这些人的身影来来回回地走动,来了去了,这些人多数时候在自己的家里,还有很多时候,他们在地里,还有很多时候,他们在村子里的路上,还有些时候,他们坐在村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比如说井台上,或者村子那个大场院。白天晚上,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有他们的声音,有他们的形象。可一旦哪一个人哪一家有了什么事。这些人先是有了各自的心思,那些心思,是他们自己的,一个人的心思,在另一个人那里,是不会有的。他们的这些心思,总是会亮出来,相互亮,几个人亮,或者一个人亮,最后,他们都会把自己的心思集中到一个身上,集中到那一个人的事情上。大家都把自己的心思放小了许多,都觉得应该在那个人身上在那件事情上,统一在一个心思上。

我这样想的时候,对我大伯,包括我大哥,还有周熙良,周立宾,周北子,周万杰的爹和周久常,还有周久常的老婆,以及村子里的所有人,有了一种感觉,那感觉,化成一种非常深久的印象,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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