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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半开着，雪拥到了大门口。雪地里那条扫过的路又被覆盖了，应该是昨天扫的。从场边通到大门口的路只有我的脚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的棉裤快暖干了吧，棉靴已经湿透了，但我不感觉到冰凉。大门怎么半开着。从场边通往村子里的路上没有杂乱的脚印。村子也被雪覆盖了，不见一个人影，没有声音，只有雪落的轰鸣声，呜呜地响着。天色那么灰，雪光被压抑着，看不见雪，雪像雾一样，弥漫在那深灰的天色里，一处深一处浅地铺天盖地。那些树，顶着一层又一层的雪盖，写着村子的高低错落。远处看，一切都变成了云山雾海。我的肩膀和背部落满了雪，它们在我的棉袄上结成白色的盔甲。所有屋子的门都关着，我站在院子里。天空小了很多。我看见了那两只水桶，边沿上挂着厚厚的雪。我又走进灶屋看见水缸里的水上漂着雪团，雪团的颜色变深了，雪团吸足了水，再把自己变成水。我从灶房里出来，走到我妈住的屋门口，听到了纺车的吱吱声。两个弟弟也许在睡觉吧，还有我爹，再有两天过年了，他放假在家。他在干什么，不去管他了，包括我的弟弟。我推开了我那间屋子的门。我走进去，禁不住打了一冷颤，屋子里真冷。我知道，井台上没有结冰，我妈这会在纺线。雪可以化水。我妈每天最操心的是水。下雨天，她狠不得把所有的碗也拿到院子里接雨水。可不管是雪还是雨水，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干净，雨水在盆里或者桶里，沉淀一层细沙，那么白的雪，在它化成的水里，竟然会在水底铺一层污泥。这并影响雪和雨水可以用来饮用。
我把靴子换下来，拍掉身上的雪甲。我爹和和妈都不知道我回来了。我这会儿唯一要做的事，是把我的裤带解开。它算不上裤带。它不过是一条布纥领。布纥领是从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边缘条。衣服的边缘在笾边之后，走密密的针线，这样的边缘又有布，又有线，还有线的穿梭。衣服破了不能再穿了，这个边缘舍不得扔掉。我的那根裤带，不只一根布纥领，而纥领因为是旧衣服的边缘，所以，都不会太长。我的裤带是用三根布纥领接起来的，中间打着两个死结。这样的裤带很普遍，我们或者穿有松紧的裤子，或者用这样的裤带系裤子。那天早晨，我姑姑让我吃了早饭，一碗稀饭一个馒头，馒头个儿大，我差点没有吃完。我姑姑又要在我口袋里装了一个馒头，我不装，我说我的口袋装不下，又说，我一会儿就走到了家了，我还说下着雪，路上没法吃馒头。我姑姑不听我的，还要装。可我的口袋就是小，我姑姑就把那个馒头掰开，把大半个往我口袋里装。我只好让她装。最后，趁她转身要去拿什么东西时，我把那大半个馒头掏了出来。我应该是在吃早饭前，把裤带系好的，但为什么系了个死结，我就说不清楚了。我姑姑一直觉得我不应该说走就走，她送我到大门外，还在问我有啥事，我说啥事。我姑姑交待我好几遍路上小心，等我走了很远，她还站在那里。
从我姑姑家到我们村，远不止四十里。这一路，差不多只我一个人在走。所以，这一路又是冰又是雪，我一会走在雪上，一会走在冰上。那雪漫延了四十多里地，从我姑姑家一直漫延到我们家，那冰跟着我一直漫延，漫延到我们村子里那个井台处，结得厚厚的，成了冰坨。我走得很急。我不知道气温低，会影响膀胱的正常运行。这种影响的感觉最叫人难堪的是说来就来。好在，虽然，我是沿着公路在走（雪太大，我不敢走小路，虽然小路近），但我可以随时随地打发膀胱的感觉，因为四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样的羞耻心我早就有了。我四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游泳，我把能在水里漂着，躺在水面上长时间不动看成是会游泳。我当然会游，两条腿在水里一上一下地扑腾，两手像两支船桨一样划动，把身体送向前方。这就是我们的会游泳。下水游泳的是一个死水坑，开始下水的时候，就在那个死水坑里，虽然是死水，但水是干净的，从四处流到这个坑里的雨水，先是沉淀了泥沙，变成一汪清可见底的池水。一场又一场雨，为这个死水坑吐故纳新，注入新水。这个死水坑是我们村的一个风景，生活的风景。我们就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四岁，我们会在有人来的时候，把光着的屁股埋进水里，不久，我们就不在这个地方游泳了。我们跑到离村子比较远也比较偏僻的山间池塘里去游泳，还是光屁股，又过了不久，我们开始穿着裤头游。我们，最平常的是周万杰周万民和我，然后也可以有周献臣，周立秋，周合子等。羞耻感，其实就是怕人有所见，更重要的是怕自己见，当自己对自己有所怕见时，那就是真羞耻了。我们属于真羞耻，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闭着眼睛尿尿，或者根本不看。可我们不所天地有所见，不怕草木有所见，不怕鸟儿有所见，也不怕牛羊有所见。这一切，都在我们的羞耻感之外，它们不懂我们，也不懂我们的羞耻，所以，我们对它们可以不呈现羞耻感。我们只对自己呈现羞耻感。因为，我们本身是可耻的，或者说我们本身有可耻的部分。比如说，我们在游泳的时候，用裤头遮住的那个地方。
我在那个瞬间，赶紧从路的边缘跳下去，我不能站在路边无所顾忌的干事情。跳到路的下边，再往远处走一走，如果有什么堵挡，比如大树，或者一堵墙，我们的眼睛总是在这个时候为我们寻找这样的掩护，同时也命令我们跳到路边的远处去。而在这茫茫飞雪的天气里，四野荒无人迹，我还要服从于一种无声的命令。但在那个路边的下面，我却解不开我把那根布纥领系成的死结。我几乎扣掉了我的指甲，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我想把那根布纥领拽断，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拽断它，后面的路怎么走，不是我那会应该考虑的。可那根布纥领只想把我的虎口割断，我已经感觉到被割断的疼痛，而它却坚不可摧。我已经夹紧了双腿，我用这种方法，又试了第三种策略，直接把裤子褪掉，只恨没有缩身术，缩骨法，在我第二次缩身时，一股热流顺着我的两腿喷涌而下。它们把我两腿周边的环境也给予了整体性的冲刷。怪不得河边的树木都枝叶茂盛，可惜的的棉裤不是棉花苗，任怎么冲刷也不会再生长。我挡不住这样的决堤，索性任它汹涌。后来，我继续赶路。我知道该怎么做，让我的体温擦干这洪流带来的潮湿，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要尽快把它忘掉，像把棉裤暖干一样，不留任何遗痕。人人都有丑陋，让丑陋变成丑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别人知道，别人，是见证丑事的唯一，如果没有别人，就无所谓丑事，但别人是有的，只能不让这样的别人知道自己有丑事。大白天，尿湿了自己的裤子，这不管裤带的事，从最终看，所有的丑都是我自己。
回到家，我差不多暖干了棉裤，我还打算那天晚上，不脱衣服睡觉。在院子里，我先看到的是水桶，然后，我贴近我妈住的屋子的门，听到纺车的声音。我姑姑家的砖箍窑再有几天就可以完工了。我能做的事越来越多，包括暖干尿湿的棉裤。
把时间朝前移那么一点，那时候，有风，没有雪，也没有太冷。学校在放完麦假之后，照常开学，一切进入到一种新秩序里。学校里有了勤工俭学这样的课程。这个课程，对于我们小学生而言，就是一个疙瘩篮，不需要什么书本，我们分成几个小组。疙瘩篮家家户户都有。每年队上都会种一块地的高粱，到了秋天高粱举着它们的长脖子，头上挂着垂发，垂发上串满红色的水晶珠。每家分得这样的一捆高粱，回到家，在院子里围一条席子，人坐在席子里，把高粱的红珠子从高粱的长发上甩下来，大家看重的不是高粱米，而是高粱长发和高粱杆。把它们晾干了。把高粱杆做成排子，编成疙瘩篮，或者篦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高粱杆勒成笤帚和刷子。这是一样技术活。我在四年级的时候，学会了勒笤帚，知道如何编疙瘩篮，我们家分的那些高粱，除了甩掉的高粱米，剩下的事我妈都交给了我。勒笤帚和刷子，先要把高粱杆捶柔软了。高粱杆外皮很光滑，外皮里面的穰很像棉花糖，但那时候，没有这样的糖，或者说，我们从没有见过这种糖，这个比喻不够确切。那时候有花米团，大米膨化后再用蜂蜜粘合在一起，粘合成圆球型，就是花米团，花也不假，因为卖它的人，为了让它好看，涂上彩绘。如果把它的甜味去掉，再把它的大米味去掉，它剩下的滋味，就和高粱杆里面的穰是一样的了。捶高粱杆，先是把里面的穰捶出来，顺便把外面的杆皮捶劈了。再接着捶下去，高粱的杆皮是不怕捶的，越捶它就越柔韧，会捶的人，可以把它捶成皮筋。这是要花功夫的。功夫不是时间长或短，当然与时间也有关系。功夫是在一定时间内做事的用心和耐心。所谓会捶，就每捶一下，其用力都不大，也不小，大了，会把杆皮捶折捶断，小了，不能把杆皮的柔韧劲捶出来了。功夫到了，把捶好的高粱毛拿在手里，下面一束柔软的皮条一样的杆皮，其细腻、柔韧和光滑犹如绸缎。这时候，可以用它们勒笤帚和刷子了。腰间系一条带子，带子上有一条牛皮筋，很细的牛皮筋，这条牛皮筋的一头绑着一根不长的木棍。勒笤帚的技术活，其实也很简单，拿来一束捶好的高粱杆皮，把它们的毛发梳理好，梳理得像刷子或者像笤帚的样子，然后，用看些筋把它缠紧了。把牛皮筋一头的小木棍放在两脚脚底，双手握好那一束高粱杆皮，慢慢用双脚蹬紧牛皮筋，两手扶住那束高粱杆皮，向着脚的那一头一圈一圈地绕下去，绕到差不多还剩下可再绕两圈的时候，将一根细麻绳缠在牛皮筋的圈里，等于不能再绕圈的时候，把那根细麻绳挽成一个死结。就这样一圈一圈地绕下去，直到绕完了那高粱杆皮的长度，一把笤帚或者一把刷子就勒成了。再把那笤帚的高粱毛发用绳子编起来。疙瘩篮简单得多。工艺好的，可以编出各种各样的。方形的，圆形的，长圆形的。我拿在的那个疙瘩篮是方，不大，我用它装薅下来的野菜，有时候，它是一个干粮袋，里面装一只包着，或者饼子什么的，装一块蒸好的红薯，这个疙瘩篮最合适。现在我用它来勤工俭学。我们的勤工俭学是拣羊粪。我们把从地上拣的羊粪放在篮子里，拣满了，把羊粪提回来，交给生产队，队上有专门的地方，挖一个坑，把我们拣来的羊粪堆在那个坑里，然后用土埋起来，发酵后，散到地里去。羊粪最养庄稼。
勤工俭学是学校里师生们的事，周老师每天都背着一个大筐子上学放学，手里拿在一个粪叉，他从家走到学校，一路上用粪叉叉不少牛粪猪粪狗粪，一天里也能叉到不少粪。郭老师也有一个背筐，不过他的背筐小一些，所有的老师都有，都背着背筐上学放学。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一路上有粪则拣，无则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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