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忆

那时候，我有一件棉袄，一件粗布棉袄；还有一条棉裤，一条粗布棉裤。我有棉靴，但没有棉袜子，袜子也是粗布的。

冬天来了，那时候的冬天，明显的标志是风雪，很大的风雪。但那时候的冬天似乎没有今天这样冷。因为，那时候，我只有这一套棉衣棉裤，在冬天里走来走去，一走好几年。

冬天的夜总是很漫长。我妈常常在冬天的长夜里搓棉条，纺棉线，再把棉线拐到拐子上，拐成棉线圈。到了春天，把那棉线圈伸展在场院里，经在织布机上。然后每天收工回来做饭吃饭后，踩着织布机咔嚓咔嚓织出一段布幅来。那些织出来的粗布，除了做衣服，还要做被子和床单。做衣服剪裁下来的边料可以做鞋袜，所以，我们的袜子多是几块碎布缀接起来的，针脚需要穿过一段时间之后才不那么硌脚。

那时候，乡下的冬天，差不多都一样，都是靠纺车和织布机御寒御过去的。当然，还有农田里的干活，一群一群的人，分布在一块一块田地里，干着农田建设的活，盘盘挑挑，满身的汗，棉袄棉裤穿不住，冬天不仅热闹，还很暖和。

那时候的风雪也很像风雪。很像风雪的一些天气来的时候，春节差不多也就在眼前了。风雪把春节的感觉掩埋得很深，仿佛冬天正长，需要耐心慢慢地熬。

说熬，熬的不是风雪，是春节。那时候的一年特别漫长，总也等不到春节那一天的影子。春节的影子和雪有着一定的关系。融融的雪不深不浅地铺满了院子，还有融融的阳光，反映着雪的耀眼白色。院子里交错地扫出几条雪路，把院落切割成一片园圃，赤白分明地辉映着天光。院墙根处，摆几款高矮凳子，一方雪扫的院地，湿洇洇地，阳光下不停地升腾着袅袅的蓝烟，丝丝缕缕，氤氲着，运化出倏忽间的消散。自自在在地坐在凳子上，坐在阳光里，坐在雪气氤氲里，坐在如此春节那一天的安静里，坐在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的无名盼望里。大人不来管我们，我们也不忌讳大人们的眼神和他们的声音，哪怕是一声高喊，我们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这才是真正的春节，才是春节的影子，春节的影子要有雪的点缀，需要雪为其作背景。春节在如此雪的点缀里，变得梦幻起来，缠绵起来，愉快起来。

冬天却该是另外的样子。那时候，我见过冬天的真正样子。肃杀，冷酷，寒天冻地，滴水成冰，北风呼啸，大雪飘飘。万木摇枯，千里皑皑，烈阳泻寒，冷月泣霜，万物归根天地静，鬼神不欺乾坤清。

那一年冬天，我上初中六年级。学校在邻村，相去大约三公里。冬天里上学，我的早餐是一块红薯。我们那时候没有早餐，一块红薯或者一块饼子也不叫早点，我们习惯了空腹读书，早读之后的另一节课，肚子也不咕咕叫。我喜欢学数学，那些喜欢体育课的同学感觉上和我是一样的。这种感觉让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时常唱着歌。那是一条上上下下的路，有些地方坎坎坷坷，有些地方不成路，这都不耽搁我们来来回回的蹦蹦跳跳。这样的快活包括大雪纷飞的冬天。

那一天的大雪封门，在我开门之前是不知道的。那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唯一见过的大雪天气。院子里的一切都被埋在了雪里，深达尺数的雪层上面，一团一团的雪粒在翻飞，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双腿插在雪层里，拽不开步伐，我几乎是爬着出了大门。

啊，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一切都成了雪的汪洋，飞旋的雪粒成堆成堆地四下里滚动，空中弥漫着粗重的雪雾，发出阵阵嘶哑的惨叫。我站在大门外，被这样的世界吓坏了。多么神奇的力量，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变成了白色的雪雕，一切都被冻结了。

站在这被冻结的雪雕世界里，我第一次犯了傻。后来。我知道和我一起犯傻的还一个人，他对我说，他是顺着我在雪层上滚下的痕迹滚到学校的。到了学校，知道大雪封校了。我在这一路滚雪里，几次落入雪窖陷阱。有一次，我很想在雪窖里睡上一会儿，因为在雪窖里感觉不到风的呼啸。比较起来，那个和我一样犯傻的人比我傻得轻一些。其实，在我滚雪之前，想过这天气是可以不去上学的。但又想还可以去上学，就选择了后者。我在雪窖里再想这样的选择时，已经知道这个选择是可笑的，但正因为它可笑，我必须让这可笑可笑到底。在落入雪窖后，我很庆幸的是，没有人教过我雪窖是怎么回事，我竟然把这个词语用上了，用得很恰当。这个世界真的有雪窖这回事，我用自己的唯一一次陷落，证实了雪窖的存在。还有那个和我一样犯傻的同学，大概我们两个有同样的傻劲，所以，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次滚雪，我穿的就是我的那一件棉袄和棉裤。顺着领口和袖口还有裤管口钻进里面的雪很快化湿，后来，又被我暖干了。

今天天冷，看着一款款齐身羽绒服，正好忆雪。

2022-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