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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行李不多，一条苇席——我把它打成一个卷，用一根细麻绳捆上，一个蓝条床单包着一条棉被的包裹，一只装有玉米面和红薯面——它们分两头装，中间用绳子扎紧——的布袋，一只黄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一本书，一支钢笔，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它们挂满我全身，把我打扮成一个行者。接下来我要走十二里路，驮它们到学校去。我的口袋里装着五元钱，十二华里的路，我不时地把手伸进口袋，我的口袋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的钱，真不错，我把它和那只口袋里的面粉交给总务处姓韩的老师，这个又瘦又小的老师给了我一把饭票和菜票。按照标语的指引，我把苇席铺在一间宿舍的地上，把那个包裹放在苇席上，最后，我走进了一间教室，教室门口贴着“高一（1）班”标示语。
这一切，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包括这间教室。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远行。从那天开始，我在这所叫正村高中的学校里做了两年的高中生。在这两年里，教我的老师有段星灿（他教我语文，原是《解放日报》的一位副总编）、张鸿儒（他教数学，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曾一个人包班教学）、王宗仁（教化学，写的《烧砖的化学》，让我为他誉写清样）、谢武锡（教英语，他是我表哥，我一个姑姑的老大儿子）、王维献（班主任，他习惯把物理书夹在胳肢窝里，到了教室再拿它在手里）。
我在这里所说的这些老师，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故事。他们的故事有些是我听来的，有些是我看到的。我用故事这一词语，是因为故事有别样色彩。那些故事和教我的老师不是一回事，我一直这么认为。我一直认为老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故事的人，他们除了教学还是教学，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故事，怎么有故事。
我的高中生涯很有意思。两年后我拿了一张手写的高中毕业证书回家了。毕业证上盖有校长赵士田的章。我们认识班主任老师的字，他写字时手抖，字在他的笔下，像用树枝搭起来的一样。我们是正村高中第二届学生，和前一届不一样，我们是考上高中的，他们和我们后面的属于推荐上高中的。校长也有故事，他跑到那些老师们的家里，请他们来当老师，正村高中是他筹建起来的；他个子很高，如果有学生在他身边打架，他好像看不见似的。学校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我们从教室里出来，就可以走到玉米地或者红薯地。校园很大，分上下两部分，中间砖铺台阶，下面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兼住室，再往前走一大片校田，种着各种蔬菜，旁边有一口井，不深，水很旺。校田的一边是食堂，食堂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我们把它叫饭场。我们从食堂里打出来的稀饭，常常漂着白色的虫子尸体。管灶的司务长——就是那个又瘦又小的韩老师，常常站在饭场里的一堆砖头上为大家解释虫子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一个小东西爬到我的手背上，样子很恶心，我们在上自习，我的同桌对我说，你生虱子了。我从此认识了虱子这种寄生虫。我们的宿舍很大，用砖头隔出中间一条走道，两边铺上麦草，大家把自己带来的席子展开在麦草上，一个挨着一个。夏天的时候，学校允许我们男生睡到操场上，宿舍里太热，虱子咬得我们睡不着。麦假过后，一个月上一周的课，有两周劳动，一周开会。在劳动的两周里，我打过铁，学会了摔砖。把和好的泥，搓起一块来，摔在砖斗里，用一块叫刮子的小木板把摔在砖斗里的泥巴刮平了，我最喜欢的一个动作是将刮子磕在砖斗的边沿上，一只手握紧了刮子，啪的一声，刮子在砖斗的边沿发出一声响，刮子上的泥巴被摔落得干干净净，胳膊再向远处撂开，我能感觉那个动作真是潇洒。随着这个动作完成，另一个人端起砖斗到砖场，把刚摔成的砖坯子磕出来。这是技术活。打铁是力气活，要紧的是要把锤子砸到点子上，跟着师傅的小锤砸出叮叮噹噹的节奏来。
开会那一周，我和两个好朋友，吃完午饭，就跑到学校北面的一座山上去，坐在山坡上，看山下绵羊一样的汽车。山上长着很深的草，我们坐在草窠里，每人捧着一本书，一坐一个下午。
在那段时间里，段老师开始写他的小说《孔老二之死》，到了晚上，来给我们读他的小说。他还引导我们写剧本，写小说，也写散文。学校成立了一个宣传队，排了一个剧，我忘了那个剧的名称，那个剧排演得不成功。我吹笛子伴奏和编写那个剧本一样糟糕。段老师开了一个作文专栏，那个专栏办得很红火。他用大白纸把一些学生的文章抄写下来，贴在那个专栏的墙上。有些文章写得真不赖。学校举办过几次文艺演出，我们的演出的剧反响不大，得到的掌声稀稀落落，不 如数学老师唱京剧的掌声热烈。他京剧唱得很好。报幕的女生刚一转身，张老师立即走到台上，一声“好闺女”，京腔京韵，接着是《红灯记》中李玉和的“提篮小卖拾煤渣”一段唱。我想，没有张老师那段唱，我们的剧可能效果会好一些。我们种的麦子收成后，学校发给每个人二斤白面票，可以买到十个白馒头。有一个本村的同学，不在学校吃饭，拿自己的饭票打赌，谁能一顿吃下十个白馒头，就把二斤白面票给谁。我的同桌自报奋勇，结果剩下半个馒头实在吃不下，我是裁判，做了一点手脚，让我的同桌赢了那场打赌，我把一个馒头捏成一小团藏了起来。
两年后，学校给我们发毕业证的时候，动员我们可以再留校半年，一切免费。那一年高中将从春季班改了秋季班，为了那半年不空校。我没有报，我想回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二月二号，再有几天过年了，我背着行李回家，还背了一身虱子。
20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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