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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光丁一看到他自己的一体三面，他看到了，或者说，他想到了，但他不可能再向自己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所谓的怎么回事，是两个方面的解释，那三面具体是哪三面，他自己怎么会是三面。一个人就是这样，在想、说和做事的时候，是不会去解释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怎么样的。一个干净利落的人——这样的人有多少，在所有人中占多大的比例，或者说无光丁一算不算这样的人，没有人统计过，也没法统计，至于无光丁一，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以把他算在干净利落的圈子里，他知道了一定高兴，他高兴的是，他也想知道自己的那三面是什么样的——不这样。所谓的不这样，指的是，你听不出他在说话的时候，有着自我解释的犹豫，做事的时候也一样。我们可以从一个人的说和做，也就是言和行中，看到一种犹豫，一个人一边说和做，一边为自己的说和做不时地解释，他必然地犹豫，而这种犹豫的结果，更是明显，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做不下去了，或者他不说，不做了，这是要全归于言行的自我解释。这样的解释包括事后，有些人，不在言行的当时自我解释，但在言行之后，所谓的自省、反思或者历史性总结，都是人在事后犹豫，或者叫不干净利落的行为。人类的历史就是利用这样的聪明写出来的，那些写历史的人，最具有人类性犹豫的优点，他们把自己的聪明写进历史里，把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带入到与他们一样的聪明里，整个的人，很少不为自己犹豫的。
无光丁一在乡下的时候，不像现在，白天一出门，到了晚上才回家。这个世界为每一个人提供了两个生活的地方，一个是乡下，一个城里，不知道乡下的人，我说的是，没有经过乡下生活的人，只能算是一个游客，一直生活在城里的人，都有乡下的向往，也都有去乡下看一看，走一走的愿望，这种向往和愿望的根本性解释，是乡下是每一个人的根，乡下表达的是大地，城里是漂浮在大地上面的悬空。人在悬空里都有一种失落感。无光丁一在这许多年里，这种乡下和城里的踏实悬空感特别的显明。黎明时分，他会感觉到自己像一只风筝一样，从他自己的地上向空中飘升，在整个白天里，他都有一种恍惚感，他在自己的每一天里，都盼望着傍晚时分早些到来，那时候，他可以看到落日的余辉，余辉下，一切都是草木的影子，暗灰色的影子，那是大地的色彩。城里的生活，在他离开乡下之前，很像空中楼阁，在他离开乡下之后，变成了飘浮不定的云。在城里生活，一个人的白天，不是在家的白天，而是在家以外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很多时候，不止是一个白天，常常是一连串的白天，在这样的时光里，小孩子从早晨到晚上前待在学校，那个叫学校的地方，对于一个孩子，是远离着大地的，因为，天地，草木，山水，只是书本里的字词，而在这些字词的天地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数字，小孩子被这些数字迷惑了，他们的迷惑由不得他们自己，他们或者痴迷于这样的迷惑，或者在这种迷惑里变得痴痴呆呆，当他们经过这样的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家也慢慢地变了味道，家不过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大人们，在白天里，一直走在离开家的路上，走得近的，晚上像住店一样回到家里，走得远的，只能把自己交给漂泊，不定的漂泊。
乡下的家门永远是不上锁的，但门是有的，乡下的家门，只需要关上或者推开，打开门，走出去，或者走进来，关上门，回到了家，或者暂时离开一会儿，乡下的家门不让一个人有犹豫感，更不让人有什么犹豫。他离开乡下的第一次犹豫是这样的：他走了很远，感觉到有什么遗忘，他为这种感觉站在路边的栏杆下，寻思他遗忘了什么，他为这样的寻思摸遍了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到了那一串钥匙，他转过身，回头走过几步，再转回身，在他将要把右脚伸出去的时候，他又转过了身。他如此转来转去几番之后，在迟到和他现在的家门之间终于有了一个选择，他感觉到门是开着的，他忘了关门，忘了把门锁上。在返回去的时候，他的每一步都带着迟到的飘移，他上了楼，气喘吁吁地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门锁上了，他反复扭动把手，然后，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再关上门，转动钥匙，上了锁，拔出钥匙，再用右手扭动门把手，他在这样的反复里，确知站锁上了，再一次下楼，向那个车站走去，等候98路公交车。
他的同事告诉他，经理来过，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然后走了。同事问他吃早餐了吗，他说吃过了，经理来过的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想和这个同事说说锁门这件事，他说，你看我这个人，嘴唇在人字上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合成了一条缝，后面的话像嘴里的气味一样，从两唇间的那条缝里溜出去，他只闻到了口臭一样的味道，就不再说话了。同事嗯了一声。在那一天里，他一直感觉很恍惚，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要了一份烧茄子，他把那串钥匙放在一边，看着那串钥匙，对自己说，门真的锁上了。这样的事在那一年里反复出现，他一直想像讲故事一样，把这些事说给同事们听，但最终他一次也没有说，他估计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这样的故事，他把这故事反复地讲给自己，他学会了和自己说话。他说给自己的话，只是对自己的事后描述，也许在这样的描述里包含着一种解释，但他不知道那样的解释存在。
他描述自己，正是他置身于自己以外的一面，他把自己作为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把一个有关自己的故事讲给自己听，他在讲述里，走出了自己的故事，转变了主人公的角色，他是自己某一个故事的解说员，他在自己的解说里，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两面。
其实，同事告诉他，经理来过办公室，不一定是那天早晨的事。他转回去再一次锁门那一天，他在时间上没有记得那么准确。他在后来，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是一个恍惚的证明，为了证明他的恍惚，我在有些时候，会为他的故事做一些补充性说明。我已经发现，我的补充性说明，有些别的味道，改变了小说的味道，这不太好，还有我，我并不属于作小说的人，我把自己的一些文字当作小说，并非我想成为一个小说家，我想，小说不一定只有一种味道，一个不是小说家的人，也可以有把自己说的话当作小说的梦幻。但我也是有变化的，也许我再说的话，就有了不同的味道。如果有什么变化，也是因为了无光丁一。
202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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