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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怎么样？
七妹一个人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下午两点三十六分，她在九号车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火车在长长的排气声里启动了，车厢里装满了人，这是她第二次坐火车，目的地一样，第一次，坐在火车上，她知道的是去北京，现在，她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军营，方方正正的军营，楼房，运动场，训练场，食堂，后勤处，师部，家属区，包括运动场上的篮球架，这一切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方方正正。在那个军营里，她看到的每一辆开动的汽车，或者走在军营里的一个士兵，也都是方方正正的。这个方方正正的军营，是她这一次坐火车要去的地方。奇怪，在这个地方，她想到的就是方方正正，她想到了这个方方正正地方的一切，都不具体，都只有方方正正这样的一个大概形象，在这个大概形象的一切里，无光丁一和她曾经看到过的某一个在军营里走着的士兵是一样的，还不如那个篮球架具体和清晰，还有她的姨和姨父，在她想着去的地方——一个方方正正的军营——时，也十分的模糊。无光丁一在她的所想里，若有若无，那么飘忽，她坐火车，只是去一个地方，她知道去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与某一个人没有什么关系。但第一次却不是这样，第一次坐在火车上，她不知道那个军营，她只知道火车要把她拉到北京，还知道，无光丁一在北京，她坐火车去北京，是因为无光丁一。那一次，她觉得无光丁一走得太远了，她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好要去看看他走到了哪里，她想知道他在哪里，只要知道了他在哪里，她就不会感觉离他那么远。现在，她知道他在哪里，可在她的感觉里，无光丁一似乎和他所在的那里没有什么关系，她感觉他不在那里，她知道他在那里，但又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她在自己的所想里，看到了那个地方，看得很清楚——方方正正——可看不见无光丁一，比起她不知道他在哪里更加飘忽。
那个人在睡觉，他的头先是靠在座椅的背上，慢慢地歪向一边，先是歪向车厢走道那一边，他的头找不到靠头，他把头从那虚空的地方扶起来，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可他扶头的动作，应该是醒着的，因为，他把头扶起来之后，又朝着她的这一边寻找靠头，这一次，他的头歪的速度很快，他要为他的头很快寻找到一个可靠的地方，很快，他的头就靠在了她左边的肩上。车窗外面的一切都在飞动，在那样的飞动里，伴随着同一种韵律的声音，她的眼神飘忽在那种飞动里，也飘忽在那样的韵律里。她在他的头靠在那一边的肩膀上时，眼神并没有离开车窗外的飞动，那样的飘忽犹如车厢过道里站着的那些男女，他们或者用手扶着座椅的靠背，或者吊在行李架上，或者把两臂紧贴着身体站着，他们感觉不到靠在别人身上，也感觉不到有人靠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人都在跟着火车的速度飞行，坐在火车上的人，不由自主就被带入到这样的感觉里。在一个狭小的飞动空间里，人的感觉是多么的麻木，又是多么的清晰，因为，他们只能沉浸在各自的目的地里，而那个目的地在快速的飞动里，是那样的飘忽。她坐在火车上，火车，或者说的速度，或者火车速度的韵律，把她带入到飘忽里，这不是她的经验，还有那个靠在她肩膀上的头，她不知道，在改变了她存在速度的空间里，她应该不应该有自己的感觉，她的感觉是，一切都在飘忽里，在这样的飘忽里，一切都失去了它们存在的位置和位置关系。那个头，犹如她今天在婚礼上的感觉，她恍恍惚惚，跟着一些人坐到车上，再跟着那些人走进那家饭店，然后跟着那些人走进一个大厅，在那个大厅里，她被一个穿着西服打领带的人安排在一个角落，他告诉她仪式很快开始，她只需要按他的安排去做就行了。她多么需要这样，如果没有这所谓的安排，没有人告诉她怎么走，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说，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彻底地交给别人，这在一个人的一生里，恐怕只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当她被安排在那个台子上面对着那么人的时候，她后悔自己不该听那个所谓的主持人的话，她不需要这样的安排，这个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感觉到无光丁一就站在她的旁边，并且紧紧地靠着她，好像他们相互牵着手，她的手有一种被牵的感觉，那是无光丁一的手，是他的手给予她的感觉，可那种感觉又是那样的不确定，她看见无光丁一从她的身边很快地走开了，他怎么这个时候能离开她，他要去哪儿，不行，她要在自己的感觉里，把无光丁一拽回来，拽回到她的身边来，让他紧靠着自己。靠在她肩膀上的那个头，重合在她此时飘忽的感觉里，无光丁一在她的身边，又不在她的身边，那颗闭着眼睛的头颅，是无光丁一，可又不是无光丁一，她需要他靠着她，可他在靠着她时，又不是他。
无光丁一两手空空地站在站台上，他想，火车进站的时候，下车的人那么多，他能一下子看到七妹吗？他不知道七妹在几号车厢，七妹知道他来接她，就一定会下车之后，等着他，她不会在看不到他的时候，自己出站吧？他站在站台中间，他要两边看着。关键是他要在那么多人当中一下子就看见七妹，这很重要，他想用一下子就看见她，弥补一下自己，弥补什么，弥补他在今天和七妹的婚礼上不在场。他不知道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他想趁着这个时候，火车过一会儿才能进站，猜想一下，她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有她的头发，他觉得她的脸，还有她的样子，他一下子就能看见，他觉得他对七妹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还是应该再想一起，她什么样，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更是一塌糊涂，在他的所想里，一塌糊涂，他记不起来，她的眼睛什么样，她的鼻子什么样。原来，他感觉特别熟悉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眼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他只是知道七妹大概是什么样。这是多么地奇怪。
他接过七妹的包，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饿了吧？”七妹没有说话。她在下车前，想过无光丁一会怎么样接她，她想他可以跑着来到她面前，然后，她可以抱着她，他还可以对所有的人说，今天，我结婚了。这样，他们可以站在车站里，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可以抱很久，直到有人对他们说，同志，你们可以走了。然而，不是这样，无光丁一什么也没有做，七妹下车之后，没有看到他，她不知道在那么多的人里，无光丁一那一会在哪，他不会忘了来接她吧。她站在下车的地方，下车的人都走向出站的地道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见无光丁一还在东张西望，他终于看见她的时候，也不是向她跑来，当他走到她面前时，首先是从她手里接过包，他的那句话让她多么失望，她这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可他应该知道，她不会感觉到饿。这个时候，他不应该问她饿了没有，他应该说些别的话，哪怕是你来了，即使没有终于两个字，也比“饿了吧”这句话好听得多。七妹不知道说什么，但她还有期待，她希望，他接下来一定会说让她感觉到有幸福滋味的话，可她接着听到的是：“走吧，车在外面等着呢。”他竟然没有牵她的手，她跟着他，一句话不说，出了车站。
她看见姨和姨父，两个人站在出站口的边上，看见七妹就朝她招手。七妹走过去，扑进姨的怀里，眼睛里转动着泪水，她感觉泪水弄湿了姨的衣襟，姨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过了很久，她才从姨的怀里抬起头来。接她的车是姨父的专用车，一路上，七妹抱着姨歪倒在她的怀里，和姨说着话，无光丁一坐在她的另一边，很像一个保镖，也像一个严肃的军人，姨父坐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地和无光丁一说着话。在姨父家吃过饭，姨和姨父送他们回自己的信息，迎接她的也不婚房，而是无光丁一的单身宿舍。可能是因为太晚，没有来祝贺或闹新房的人，到处静悄悄的，那一夜，他们两个人，也静悄悄的。
一周后，七妹上班了，她先在后勤处的招待所里工作了半年，招待所有一个很大的库房，那里乱七八糟存放着很多东西，她的工作很轻松，管物品收发登记。半年后，她成了一名文艺女兵，穿着军服，出入于那个静悄悄而又方方正正的军营里，和无光丁一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很快，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女兵，如果走在军营里，在别人看来，她和所有的人一样，方方正正的，一如她印象很深的那个篮球架。
202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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