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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出租车上，司机和他说着话，车里开着空调，他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北京的天气，过完年不久，突然有一天就热起来，如今是越来越热得早了。他把头偏到左边，蓝色的玻璃建筑，用力的重叠在一起，在前后高低的错落里，汹涌着无数的人海和车流，他看不到北京的空阔，那是他的印象，或者说记忆。这是他的理性记忆，北京就应该空阔而肃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北京。205路公交车，开出王府井大街时的样子，是北京在他印象里的一个风景。三层高的书店，最大的百货商场，整个大街，里里外外，人，车，楼房，像是预先编排好的一样，他上了书店二楼，穿着蓝色工服的服务员，这一个，那一个，各就其位，顾客也是设计好的，男三个，女四个，站在不同的地方，面对着书架，翻看着手里的书。街上的行人，有牵着孩子手的，有背着包的，有独自匆匆的，有三人一起悠闲漫步的，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能看见不少人启动着双唇在说话，他们前前后后，或左或右，大家都隔着错落有致距离，灯柱，雕像，长椅，还有树木，高楼上面的蓝天和白云，像是预先画好的，等着他去寻找到他的位置，站在那里，和那一天所有的一切一样，都在他记忆的风景里，205路公交车在他的印象里，宛如一辆驾着一匹马的马车。
“师傅，不，我应该叫你团长，看你的样子，有几年不到北京城了吧。”这是一个地道的老北京人，他能看出丁一的团长徽章，他后悔应该穿便装。
“你说得对，我很多年没有到北京城里来了。”
“我一直在做一件事，记录北京的变化，我很后悔没有能早一些干这件事，我不想记录我记忆里的北京什么样，我要记录我看到的北京。像我这样的人，只会开个车，别的爱好没有，想到做这件事，可以做到死的那一天，只要还能看得见，就有得干，我自己觉得也不错。”
“你是个有心人，能想到做这件事的人不多，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件事？”
“我也当过兵，家在北京，转业得早，其实，我应该多当几年兵，如果我的家不在北京，我可能会在部队上干一辈子。说不定，也能像你这样，听你说话，不是北京人，现在应该在北京安了家吧，我很羡慕能在部队上生活的人，我说的是一家人靠着部队过日子，同志，别说我这话境界不高，这是实话。”
“我不那样想。你如果不转业，一定能像说的那样，地部队上一家人过日子。并且一定过得很好。”
“为什么呀，团长同志？你不会是夸我的吧？”
“我没有夸你，听你说话，知道你干什么事都能干好，当兵也一样，能把兵当得很有出息。”
“不悔是当官的，我是典型的北京人，把北京看得太高了，北京怎么了，一样是人，就因为是北京人，就高人一等，北京就这么个心态，我转业后，看清了自己，所以，安排我去公安机关工作，我打定主意不去，咱没那个本事，进工厂当工人，又不是心灵手巧的人，去政府机关工作，我感觉自己是个大老粗，不适合，幸亏在部队上学会了开车，开得还不错，关键是我喜欢开车，于是，我要求去当个公交司机，这个要求对于转业安排是便宜，很快我成了公交司机，我的开车路线是方庄到三里河的37路车，开公交车很适合我，按时上下班，开车这事先是要爱惜车，别说它是公家的，开上了，它就和你的儿子一样，要爱护他，我不用别人擦洗我的车，我自己来，开车的时候，别人可能随意地启动和刹车，我不那样，这不仅是爱惜车，还有坐在你车上的男女老少，把车开稳了，大家出门都不容易，能坐几回你的车，别让人家坐一回只感觉不舒服，心里骂你，至少觉得你开车不熟练不专业，那不叫人做的事。我开公交，年年都当先进，我的车头上，常年挂着标兵的旗号，我不看重荣誉，可那时候的先进，真能安慰人，我说我不看重荣誉，干得好好的，我辞职了，那一年是七七年，我感觉风向要变，还没有等可以单干的号令下发，我就不干了，可我并没有想好去干什么。你知道黄包车吧，那时候北京的小胡同里有很多这样的车，我弄了一辆这样的车子，搭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凉棚，当起了黄包车老板。还别说，比开公交挣的多，并且，天天有活钱揣进口袋里，那滋味也不错。用我爹的话说，我就是操蛋的命，这一辈子只能吃操蛋的饭。我问我爹，我干自己的活，挣干活的钱，养活我自己，这怎么是操蛋的命。我爹说，公安干部你不干，去开什么公交车，开就开了，又辞职拉起了黄包车，你这不是操蛋是什么。我明白了操蛋的意思，就是人往低处走，就是操蛋，人要往高处走，那样命就不操蛋。可我对爹说，我这不是操蛋，我也不想有操蛋的命，你也别诅咒我，如果我是那个命，也是你给的，你生一个操蛋的儿子，那也是你的命。我这叫响应党和国家跨号召。我爹听我这么说，瞪眼睛骂我，什么时候党和国家号召你辞职拉黄包车了，你还敢胡说。团长同志，我没有胡说吧，我爹那时候看不到这一点，第二年，我就不当黄包车老板了，北京最早开出租的，我是其中一个。现在叫，你还能看见北京的公交车上挂标兵的牌子吗？很多小姑娘开公交，我常常想，那么年轻，不能去干点别的什么吗？我真是瞎操心。我当了公交司机后，每天开着大公交，有时候，吹着口哨看着车外的北京城，春天来，草木绿了，冬天到了，风云漫天，有一天，开着车，就想，何不把北京的四季变化都记录下来，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没想到，我的记录不知不觉变了味，北京的变化不止是我开始想的那样，旧楼变新楼，更重要的是北京人和北京人的心态，北京人不是过去的北京人，北京人的心态也不过去的心态。团长同志，我想再过几年，等我不开出租的时候，专心去做这件事，把北京的变化整理一下，出几本书，弄几个记录片，我想在那些书和记录片里，留给后人一些档案，实实在在的档案。那是我看到的真实，听到的真实，我没有那么高的评价水准，可以让有一定水准的人评价北京的如此真实，可需要这样的真实留下来。你说，我想的有没有道理，我想这样做，也是想让我爹看看，我不是操蛋的命，我做的事，也不是操蛋的事。团长同志，今天拉上你，我高兴，忍不住就想和你说说话，可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说我自己，你不烦吧。”
“太有意思了，我一直在听你说，你真有故事，遇上你，这叫幸运。你慢些开，我不着急，只要你不只想着多拉人多挣钱，我很想听你说自己的事，我在这许多看里，几乎没有和人这样说过话了，你继续说，我该谢谢你才是，哪里有烦！”
“好，今天算遇上对的人了。早晨出门就感觉今天有喜事，北京人都讲究这个，只要你不烦，我就继续和你说。如今不愁吃不愁喝，我发过财，发财那几年，我最多一天挣过一万九，你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吗，九十年代，从九零年开始，一直到九八年，你算算，我挣过多少钱，当然，你算不过来，我这是说给你听的。那时候，来北京的外国人和外地的人很多，每一个开出租的北京人，差不多都和大大小小的商场有着特别的关系，我那时候，只拉外国人，不管是你英国的，还是法国的，加拿大的，日本的，澳洲的，我几乎认识世界上每一个国家的人，我把他们都当了有钱人，他们能来北京，也都是有钱的，我喜欢钱，但不知为什么，对那些有钱的人，从心里反感，凡我见过的有钱人，没有一个不自高气扬的，在我看来，外国那么多的人忽忽拉拉都往北京跑，到中国来，这是什么好事，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这是人到处跑的唯一原则，让这些人来，你就得给他好处。那好吧，我可不是能给你好处的人，北京那些开出租的，没有一个是无偿给他们好处的人。你今天听我说话，可以想到我能够凭着一张嘴和一条舌头，让那些人一天里把美元这玩意甩到王府井多少。你知道吗，我为此，用了不到三个月功夫，说了一口地道的英语，我说地道，是说我能用得上，这玩意不过也是人说的话，只要想说，任何人都说得了，我接着那些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韩国人，日本人，用英语和他们说话，目的很明确，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凡我送去的那些外国人，几乎都能按我的意思办事，我说办事，你也该明白，中国的字，中国的画，尤其是画，中国的瓷器，中国的丝绸，中国的古董，中国的书，中国的玉，中国的木雕，中国的包，中的服饰，经过我的英语解说，没有这些人不想要的。只要他们坐上我的车，那些年，来中国的外国人，出租车算是最豪华的交通工具了，我接他们一回，一定会接第二回，第三回，这是开出租人的能力，也只有北京才能有这样的出租车，他们愿意听我说，我愿意拉他们，这叫做大生意。那些年，外国人那么喜欢来北京，北京城到处都是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小子外国妞。那一天，我拉的是个日本人，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日本有，他一上车问我知不知道琉璃厂，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这一次来，就是想到琉璃厂买一些字画和古玩。我问他你是做这方面生意的吗？他说是，我如数家珍般，把琉璃厂从东到西第一家到最后一家，给他介绍了个遍。他听得直发愣。做什么事，就得下什么功夫，我的真功夫，远不是背诵琉璃厂，琉璃厂里我结了几个真朋友，他们的古玩经我也略懂一些。那个日本人真是个日本玩意，性子急，我本想拉着他在北京多兜一兜，等把这家伙差不多转晕了，再把他送到琉璃厂的深坑里，保管他心满意足。对于外国人，我从来不仁慈，国际间的友谊，有讲究，等不得兄弟朋友，中国人和中国人有来往，有信也有诈，那是兄弟之间的友谊，和外国人的友谊，没有诈，只有信，我给他背诵的古玩经和琉璃经都是信，都是真的。然后我告诉他，你要去琉璃厂做大买卖，就得知道北京的规矩，我们现在在搞改革开放，也算是律法社会，如果你不懂这些规矩，吃亏是小事，可能还有危险，中国的市场有中国市场的习俗，就像一片湖水，有深也有浅。我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吧，之所以给这个日本人说，这就是国际友谊。他信了，他感谢我，他请我帮他的忙，我呢，不仅帮他这次忙，帮得他满意，还想着帮他，或者帮他朋友或亲人，总之是日本人的更多的忙，他主动要了我的名片，我当然给了他。我把所谓的规矩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告诉了他。做这么大的生意，当去哪几家，怎么谈，和谁谈，如何进琉璃厂，先怎样做调查，怎么样稳住自己，定好自己看得上的目标，记下来，我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这些所谓的规矩不过是扯谈，任何人想在琉璃厂买一件想要的东西，都会这样去做，搞国际友谊，这是有假吗，没有，我一点也不骗他。这叫取信，他信了，开始调查我，问我是干什么的，开着出租车，如此通生意经，我还是实话告诉他，我在北京开了十几年的出租车，属于北京的老出租，接的多是你们这个外国人，你们日本人算是中国门边的邻居，你们有啥，都是中国有的，中国有啥，是你们日本都想有的，所以，你们日本人，扛着枪到中国来寻死，祸害了我们那么多年，如今，我们知道为你们这些外国人立些规矩，包括美国人在内，都该奉行这些规矩。你别小瞧北京开出租车的，我们每一辆车都是一个宣传员，有的宣传得好，有的宣传得不怎么好，我是属于宣传得好的，这许多看，习惯了你们这些外国人到中国来捞金，自然也认识了一些生意的朋友，知道哪真哪假，哪贵哪贱，哪深哪浅，与知道你们这些人，有大富的，有懂的，也有小富的，半懂不懂的，如果我看错了你，我就不会和你说这些。在他决定让我带他去琉璃厂前，我先给几个老板打了电话，电话里，我们谈的都是生意经内的话。最后，我把他拉到琉璃厂，把车放在一个地方，陪他去了几家字画店，当然都是一个气派的店，光是店家的气势，就折服了他半截，北京人的好客，也是真的，好茶上来的时候，合同就只剩下签字了。那家伙也是个大生意人，他买下的字画古玩要求直接发往日本，赚日本人的钱，我们赚得理直气壮，这叫国际友谊。这样做，国际友人才能真正看得起你。后来，他介绍不少他的日本朋友来找我，把我当了朋友，琉璃厂的副产品多的是，把这些东西做到国际市场上去，做的是朋友之道，而不是被人抢，被人偷，更不是自己倒贴着送。这不是诈，他们给的美元，也不过一张纸，那是他们的货币，能买我们多少东西，交易应该由我们来定，再说，你给我的不过是印着美国人头的纸纸，我给你的却是真墨真石头，墨出自人手，石头是中国的石头，还有中国人的手工。”
“好了，这话不和你多说了，你也快到了，我如今，已不再只想着挣钱了。这许多年，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人如果把日子只放在挣钱上，迟早是要倒霉的，我在北京买的房产，够养活我几辈子，如我知道，房子养活不了人，每天挣大把大把的钱，也养活不了人。人不是只靠钱养活的，用钱养人，越养越不是人。北京人如今坐在一堆，都爱说这个话，下棋，聊天，遛鸟，喝茶，侃大山，这些老北京人心里都有些深意。你看，我拉着你，又侃了这半天。”
“你到了，前边就是中央美术学院。”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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