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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妹的母亲最终还是去了一趟北京。她在老家一个人生活了七年，七年前，七妹父亲去世了，办完父亲的丧事，七妹对母亲说，去北京吧，你也该去北京看看我怎么样了，今后就住在我那儿吧。结亲说，我会去的，但不是这会儿，我如果去你那儿，总得和你哥说一声，你，我不用去看，我不去北京是放心你。你知道妈，我心硬，再怎么想你，想外孙女，也还是没有去，到了这个时候，我更不去了。为什么？没什么，你爸在的时候，我也想让他去北京看看你，可他一直说不去，他说不去，是真的不想去。他说，去了让你白操心，哪怕去一天，你也想着吃什么，去哪儿看看，花钱不说，哪有那么多功夫。我们身体都很好，习惯了家里的日子，依着孩子们的意思，只能是啰嗦，北京，有什么不一样，除了名字，也都是一个超市，一条马路，一辆公共汽车。你爸的话有道理，我们都上了年纪，日子过得清静些的好。爸走了，你现在一个人。怎么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哥吗？去你那儿和在家不一样，我不能让你天天做着我吃，坐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干什么，一个人闷着只会想一些不高兴的事。在家不一样，你哥他们吃惯了我做的饭，他们来，或者我去他们那儿，有事干，做饭，擦擦抹抹，买些菜提着送过去。去你那儿，我能做这些事，闲着不是福，在你那儿憋出个什么好歹来，是你的，还是我的。我现在能吃能喝也能做，你不用操心。你不让我和你爸操心，我们这些年过得开开心心的，说起来，真的很感谢你。丁一是个事事听你的人，我就更放心了。现在跟你走，没理由，等我想去了，我自然就去了。
七妹的母亲在北京待了五天就回家了，这五天除了最后那两天住在女儿家里，她一直待在七妹的姨那里。两个人想不到，七妹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师长夫人不知道七妹和他姨父如此有多久了，她发现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七妹向她认了错，并且说，这事全是她的不是，要她不要生姨父的气。七妹的意思是不想让姨和姨父闹。七妹保证说，她今后不会再这样了。小姨不知为什么，对这件事几乎没有生气，她既没有和师长闹，也没有对七妹怎么样，她也没有不认这个外甥女。她有一天，打电话给姐姐，要她来一趟北京，特别想她，七妹的母亲就来了。她想，这个妹妹一定有什么事，在电话里她不说，不是借故想让她去北京。于是她就来了北京。七妹的母亲还没有来，小姨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能为这件事让姐姐来，于是当姊妹俩见面之后，小姨就觉得和姐姐说这件事实在没意思，只是有一次，小姨抱着姐姐的时候，流了不少眼泪，可她觉得那也不是因为七妹。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七妹的母亲一直不说话，听妹妹把她想说的话说完。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说了话。她说不该为这事打电话让她来北京，如果你有气，把七妹打一顿就是了。妹夫不是东西，但这事多错在七妹，她来，还不如小姨教训七妹痛快，事情已经过去了，日子还要过，多少面子要护着，师长，丁一，还有小姨和七妹，还有外孙和外孙女，这一大家子人谁都有各自的同事朋友和单位。她说她不能替七妹道什么歉，她还不能因为这件事，不理七妹，和她断绝母女关系。母亲走了，最后那两天她住在七妹家里，七妹问她怎么来的，她故意这样问，母亲说，是小姨打电话让她来的，她想一定是七妹有了什么事，所以就来了。母亲说，我什么话都不能说，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你自己糊涂就该明白些，自己做的事，就该自己拿在手里烫着，丁一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说而已，我都没脸来你们家，丁一能不想我为什么突然就来了。我本不想来的，但又想，你小姨要我来的，我不能不来，事有了，只能面对，再难堪也要面对。知道错了就想着如何改，好好对待丁一，好好对待你小姨，姨父还是姨父，他也那么大岁数了，你知道错了，他还能多活几年，你也有女儿，别的话我就不说了，骂你有什么用。七妹知道对母亲说什么都不是，如果说她有错，那也是一时的，在那一时，她如果有今天错的感觉，就不会那样了。她那一时还有一个想法，姨父为她做了多少事，那些事是他们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的，她也不是有意要这样去报答姨父，她为姨父按摩，在一开始是纯粹的孝敬，可在那样的孝敬里，两个人有了别样的感觉，是男人和女人的感觉，辈分，年龄，还有等等最终没有抵挡住那样的感觉，那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姨父的错，是谁的错？可这话是不能说的，说给谁？她也没有对不起丁一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没有，至于女儿，她认为那是她自己的事，即使她知道了，就像她这一辈子做的很多事一样，不论是正事还是非正事，都是她自己的，女儿如果为她感觉尴尬和难堪，她只能默默地承受。最终，正如母亲说的，日子是还要过的。其实，七妹没有仔细想这些，她的明白不在这上面，她知道一个人有他自己的软弱，她的软弱在于无法抑制对自己的报答。当年，她对丁一的情感，用一见钟情之类的世俗说法都可以，但对于她，之所以能那样做，真正的原因在于她要报答自己内心的那种情感，她无法拒绝自己的感情，就只能报答它，报答感情的方法，只能是牺牲自己，或者不顾一切。她完全可以像丁一那样，或者像所有人那样，忍痛舍弃，舍弃之后，自然会慢慢淡掉，即使内心还留有余恨，也如一片轻云，飘不出什么色彩。世间的多少憾事，不过就是如此。但七妹的不一样处，就在于她有报答自己的软弱，这让她很无奈。这让她赢得了很多人，她在后勤处工作并升迁，有姨父的帮助，但她与上上下下多少人的交往是她自己做的，她做到了让所有的人对她没意见，说她好，她把家打理得顺风顺水，这一切说到底，都是她用自己的软弱换来的，从本质上说，那是她对自己的情感的报答。
母亲走的时候，对丁一说，她本来想在北京长住的，这里有你和七妹，还有七妹的小姨和姨父，但她来了，才知道，自己的心思还是在家里，她已经习惯了和儿子在一个城市里住着，虽然北京离家也不远，几个小时的车，但家就是家，人老了，儿女在哪自己就应该在哪，儿女是老人的根，七妹和你是你父母的根，她来了才明白这一点，来看过了，知道你们很好，其实不来她也是知道的，并且比起不来北京的知道，现在的知道还不如不来的深。她接到七妹哥哥的电话，问她在北京怎么样，她知道，这是儿子想要她回去的话，她不能在这儿太长时间，不如早些回去的好。
女儿去了广州，走之前，女儿和无光丁一说了自己去广州的想法。在北京，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她自己，有你和妈罩着，再好的生活都好像不是她自己的。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当然还会用爸爸每个月定期给她的钱，那些钱实在不少，她想用那些钱做自己的事，打理一下她自己，那些钱她要花得有意义，有价值，最有价值的是能打理出一个独立的自己。也许，她很可能把那些钱白白送给了广州，但那也值得，起码她可以证明自己是有思维的人，她不想这样随遇而安，浑浑噩噩。也许她将来会走得更远，但不管走多远，她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她不会只是为追求生活而活着。她没有和母亲说这些话，她只是说，想去广州玩一玩，七妹相信了她，想她在北京太闷了，一个人出去走一走也不错。她不想让母亲对她说，哪儿都不去，就在北京，她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无光丁一并不十分明白，女儿的这一番话只有三分之一是他理解的那样，她听了女儿的话，只觉得这是女儿长大的一个表白，他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像她这样把自己看得如此清晰。但他不知道，女儿的这一番话还有两个三分之一的意味，女儿其实对她所在的生活有着她自己的看法，简单地说，她看到了这是一个年轻一代人没有自我的时代，每一个人都被陷在一种没有所信的机械的生活里，学习，工作，吃好吃的，住大房子，生活在越文明的地方越不满足，这就是所谓的追求，这似乎没有什么错，但这没有错的生活，从根本上错了。还有三分之一，是她相信只要自己去闯荡，就可以有她自己，有自我，她不知道这个时代是多么深厚又多么坚牢的铜墙铁壁，每一个年轻人，都只是这铁屋子里的一只螳螂，对铜墙铁壁有感觉的人，是这群螳螂中多么可怜多么可悲的人。我可怜的孩子，你感觉到了，你想去广州实现自我，你哪里知道，你所寻找的是在这个时代里不可能存在的幻影。越是文明的地方，虚假得越精彩。你那个顺风顺意的丁一爸爸也看不到你的可怜，更不可能理解你的可悲命运。去吧，孩子，去寻找你的幻影吧，起码你有过寻找，用你爹花不完的钱，经历一下你感觉到的不自足。女儿就这样去了广州。
无光丁一隐隐约约知道七妹的事，他在自己隐隐约约的感觉里，强行注入了不可信的针剂，他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事情，他根本不去做那样的想象，他的日子不在那种恶心的事情上，更不在让自己不顺心上面。他的日子永远是晴天，如果下雨，他的习惯就是他的窗户，他的窗户会自动关上。他的部队，他的组织，他的领导，他的部下，他的士兵，他的办公室，他的训练场地，他的节奏和规定，他的学习，他的笔记，他什么时候想什么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他每天喝多少杯茶，看多长时间的报纸和书，这就是他的日子，他只有这样的日子，他只会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让那隐隐约约的感觉乱了他的日子。在他的日子里的，包括着回家，包括回到家看到七妹，包括和七妹睡在一张床上，包括他如今睡着后打呼噜，呼噜不断，日子就不会断。他不能让躺在床上的呼噜声断了。
师长和小姨依然接待七妹和丁一，师长从表面看，依然和过去一样，见了七妹打声招呼，不冷不热，他一直这样，他的不冷不热，让他把和七妹的事对夫人隐瞒了许多年，他的这种隐瞒，不仅是对夫人，还有丁一，还有他认识的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师长是一个正直的师长，他还隐瞒了自己，在他看来，只要别人不知道，这件事就不是不存在。现在妻子知道了，但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他能做的只能是自己当它没有发生过，所以，他对七妹和丁一，依然是他长辈的态度和心情，可他没有挡住在他的这种心情里有了别一些滋味，那种滋味很像一道菜味道，他能不时地闻到那种味道。
母亲从北京回去两年后去世了，那一天，她去了一趟早市，把买的新鲜菜送到儿子家，回来吃完早饭，感觉有些累，就去床上躺下，不知不觉，就永远的睡着了。七妹和丁一回去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2023-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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