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这个世界才好

十多年前的自己，我已经记不得什么样了。老这种现象真是怪，物理学上有匀加速运动之说，我上中学的时候，为这个物理定律做过一个斜坡和泥车，专门用它来看小泥车在斜坡上是不是加速向下滑。“匀”是看不到的，在看到小泥车加速下滑里想那匀的情形和存在。那时候，我是这样学物理的。有人说，物理学是研究宏观世界的，化学是研究微观世界的。这话也不全对，比如说这匀运动，我的肉眼就看不到。我对能看到的事物反应不自太迟钝，但对看不见的事物理解力绝对迟钝。上中学时化学和代数觉得又吃力又不好。凡吃力的事情一定做不好。但数学里的几何觉得特别好，尤其几何里那些带有画图的题，我很快就能看出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藏着什么样的几何之理。

回到老这种生命现象上来。十多年前，这现象就爬到了我的脸上和心里。男人不太爱照镜子，我就很少照镜子。但我能看见自己的老。其实，这和照镜子没什么关系，老很多方面是镜子照不出来的。我不知道老这东西属于生命里的微观世界还是宏观世界，从我看得很清楚来判断，它应该属于宏观的，但从镜子里照不出来看，它又应该属于微观的。这就是老了，糊涂了，连微观还是宏观都分不清。

十多年前，我是这样看见自己的老的。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待在宏观世界里，也许是待腻了吧，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悄然地换了自己喜欢的地方，转到微观世界里半瞇着眼悠哉。把自己过去的日子像翻账薄一样一笔一笔地清算起来。这件事情很有意思，等于把生活重过了一遍。米兰说，生命是一条直线，谁都无法重新再来。他说得不对。现实里是不可以轮回的，但我可以在内心里轮回。比如说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当然是我自己吃亏，可在心里轮回起来，我却成了胜利者，把那个和和打架的人打得直向我求饶。当然，我的翻旧账不全是这样。

翻旧账的日子，一天一天也过得很快，但不用在太阳光下晾晒着，也不用在冬天的雪地里喘着粗气乱跑。一个人随意窝在一个什么地方，就进到自己的微观世界里去了。那里有很多熟人，当然也有陌生人，城市乡村，人与人之间的战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花鼓戏，过去和现在，交错而凌乱，应有尽有，我在里面待着，一点都不烦闷。

我有很多话，微观世界里的轮回，把过去的一切翻新了，旧的和新的交错在一起，就生出了很多想法，这想法一个个像河里的水泡一样，此起彼伏。

不好，我得把这些水泡记录下来，不然，白轮回了。

于是就有了很多话的记录。

我好这个世界才好，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水泡。

在翻旧账的日子里，我想到了很多人，父母兄弟，亲戚朋友。旧账里多记的是对他们的亏欠。想他们早已忘记了这些亏欠。这就想着我那时候应该自己很好，他们在我的好里，过得也都很好。诸如此类的旧账很多，都能翻出同样的理。

于是，我在一本新的账簿里记下这样一句话：

我好这个世界才好。

他们应该是我的世界，父母是，兄弟是，亲戚和朋友都是。

但如果我身体不好，再晴朗的天气，我也只能在哼哼唧唧里独自痛苦，哪里能对蓝天高歌，或者在阳光下沐浴清风。

想想所有的人都应该和我一样，这一笔旧账，就不只是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