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感觉到他不应该这样想，甚至，他应该先想一想，该不该来。
他凭什么来打扰田万杰的生活，打扰，他怎么会想到这是打扰，十数年过去了，他对田万杰知道多少，小学时候的经历或者友谊，在今天看来，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在这十数年里，他有了自己的家，从乡下搬到了县城，在县城买了房子，如今，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最大的孩子应该上初中了吧，如果老二和老大差不了几岁的话，也差不多上初中了。万杰他一定有着自己的奔头，他想让两个孩子在县城读书，然后考大学，或者是另外的打算，总之，他一定在为两个孩子考虑，自己在这里当电工。他或许还做着别的事，一个电工的工资，是不能满足于他的打算的。还有他的妻子，在干什么，会不会在县城做什么买卖，比如说有一个水果摊，或者在某个超市里有自己的一个摊位。总之，他已经放弃了种地这件事，他一定很清楚，种地是多么不合算的一件事，他之所以到县城来，不仅是跟着潮流走，更重要的是他算清楚了生活的帐。他是一个踏实的人，他既不肯冒险，更不会原地不动的踏步。他知道他的性格。他不怕吃苦，也肯干，做什么事都踏踏实实。他没有考上高中，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田原背着包裹到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再复读一年吧，明年再考。可他说，你不觉得我上高中是白白浪费时间吗。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学习的材料，我不如早些回家看看干点什么，我比你更知道自己。他回家后很快就结了婚，他结婚的时候，田原上高二，他比田原大一岁。
他结婚那一年，放寒假，田原去他家里看他，在大门口，看到他在大门上贴的对联：年年难过年年过，事事无成事事成。横幅是：我又奈何。他问他，这对联是你自己写的吗？他笑了笑，说，他结了婚，有了家，这是万家后的第一年，总是要贴幅对联，也不想买现成的对联来应付，就自己写了，其实也是套人家现成的话，只是横幅是自己瞎想的。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那幅对联来。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每年春节回来，他已经不在家了，就很少见了。
这十数年农村变化太大了，最大的变化，应该是乡下的人除了七十岁以上的人，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了。四十几岁以下的人，都不知道地如何种了，更不知道种地为什么了。他们多数漂泊在城里，习惯了那种打工的生活，最大的好处是自由，不种地没有人管，在城里打工，什么活都干，只要能挣钱，如今城里的白眼也翻够了，他们也习惯了被拖欠工钱，讨不回来，也照样春节回家过年。他们并不觉得城里有什么好，住房贵，上学贵，医院人满为患，谁都抱怨看不起病，可一个个乐呵呵地住院从家到医院里来回奔忙。他们也不羡慕城里人，如今他们也都知道，靠打工是挣不到什么大钱的，可他们已经不为明天的生活发愁了，他们觉得发愁不值，过一天是一天，今天这家活没有了，就靠在电线杆上等明天再干些别的活，一时找不下活也不担心，靠在太阳地儿，养养神，打打扑克，先潇洒几天。至于家里的地一会有人来承包，一会政府要征发，一会给什么补贴，一亩地几十块钱，他们既要，又看不到眼里，有人愿意代耕种，很多也懒得去租种的事情弗口舌，尤其是那些不方便的田地，或者不肥沃的，最好的办法是让它撂荒。这不仅不犯法，并且大家都觉得种地真的是太傻了。
在城里打工，也从来不计较打工的没有尊严，正如刚才叫田万杰的声音，高低侮慢，都不过是一种声音，习惯就是了，城里人也不是天天都在各种声音里过活吗。看他一听到那叫唤声，答应一声，就走出去，不急不恼的，他就知道，他早已不是原先的他了，时代变得太快，人只能跟着改变。
他给他留了言，告诉他，隔天再来看他。出了门，县城也变了许多，但似乎比十数年前还要脏。他只想尽快坐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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