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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天(十二)

如今,我每天早晨的活动,动的幅度都不算大,这与我做过的手术有关系,也与我的年龄有关系,还与我对自己的定位有关系。依照传统的说法,我的手术既没有伤筋也没有动骨,就是说,我可以不用百天之养。但那地方老是揪着,不舒服,虽然如此,揪着的地方在脖子上,离着我的腿和脚差着十万八千里,就是说,从我的身体看,差不多可以算是南极和北极。但不管我如何丈量,在手术后那半年时间里,我还是坚持每天早晨睡懒觉不起床。可我的懒觉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一边睡一边怀念十公里跑步,躺在床上想十公里跑步,只感觉比真跑还要酣畅淋漓,这一酣畅就没有了睡意。虽没睡意却还躺着,就想这是为什么,这表明我是真想睡,真想睡的意思是要能够睡得着,如何才能睡得着,从我自己看,先要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可以十足地说明我可以踏踏实实地睡,有了这个理由做支柱,我就不再会乱七八让自己犹豫,就是说,我就可以闭上眼睛就打呼噜。我这人就是这样,一直这样,做什么事先要讲个理,弄个明白,就因为这个,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耽搁了多少事,因为我时常弄不明白,因为有太多的事,不是你想弄明白就可以弄明白的,还有我自己,常常只想着自己的那点明白,但一个人自己的明白,在一件事情上或者在别人那里,就一点儿都明白不起来,就是说,我常常要让自己明白,其实,这本身还是糊涂。讲理是对的,可人在还没有做事前怎么明理?理在事中,就是说,只有做了事才能悟出一些道理,这就是说,我的为人为事从一开始就颠倒了,老是颠倒着为人为事,自然会误事会有耽搁。比如这睡懒觉睡不着或者说睡不踏实也是一个证明,我在睡前先想为什么要睡这懒觉,结果是越想越没有了睡意,越想越睡不着,另一个结果是,这懒觉不仅没有睡踏实,并且还睡得特别难受。我翻来覆去想的最后结果,在我看来应该算是很明白了,因为我的确已经承认从年龄看,我老了,老了,就不该跑十公里,既然不能跑十公里,就可以多睡会儿,即使把多睡会儿说成是睡懒觉,也应该睡着,可结果是,我想明白了,懒觉却更睡不着。我老了这还不是对自己完全的定位,完全的定位应该是,我必须回到小孩子时期:小孩子不用做事,因为他还不会做事,并且不应该要小孩子做事;小孩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他也不用想为什么要吃,怎样才能让自己有所吃,为什么要睡,如何睡得着;小孩子只玩,小孩子的玩是他的身体有玩的活力,并且他还觉得玩得高兴,小孩子不用想也从来不想是为了身体和高兴才去玩,所以,他们玩得特别高兴。我觉得我对自己如此定位没有错,一个人老了,不就应该这样吗?但又知道我还不能完全回到小孩子时期。先是我虽然没有了年轻的做事能力,但我会做事,我不能完全做小孩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还有人要我做事,更要紧的是,小孩子自己不想着自己去做事,而我不行,更多的时候会自己想着要做事。所以,我就不能像小孩子那样,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吃完了睡完了就玩。

我翻来覆去想的结果,给我的一个启发是:在这个世界上,人可以想,但别希求想明白什么,因为人所处的世界本身就是一锅糊涂粥。我对自己的定位还应该有所补充,我老了,应该回到小孩子时期,是没有错的。好像古人也有过这想法,古人想得更不靠谱,古人说人应该一直处在婴儿期。说不靠谱,是因为,一个人一直处在婴儿期,就必须一个靠谱的爹和妈,如今,这样的爹和妈早已进化得不存在了。更何况人老了,爹妈早已不在了,即使在,那样的爹妈比自己还婴儿,所以说古人的话基本上属于胡说。胡说不胡说可以先不追究,古人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又有人说,中国有孝道,就是说,一个人老了,儿子自然就长大成了一个靠谱的爹,有了这个孝顺的儿子爹,一个人在老的时候,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小孩子时期。我只想说,我尊敬的先人们,你们吃饱了饭没事想什么呢?

这就是说,想回到小孩子时期,不仅没错,还可以想,但没错的事和可以想的事就一定能做得成?在当下,我想回到小孩子时期,只限于想一想,如此一来,我慢慢就不想了。不想,我反倒更容易像小孩子一样过一天是一天,过一时是一时。

现在我来说活动。我的活动分为三段,就是说,我如今每天早晨的活动,不是一个连贯的运动,不像跑步,七公里也好,十公里也罢,从开始到最后一气跑完。我的不能一气做完的活动第一段我叫它深呼吸,第二段我也给了它一个名称,骨肉伸拉,第三段是二十四式简易太极拳,我当初跟着电脑上影像片学它的时候,就是这么介绍的,我学得像不像,就是说,我练了十几年如今打的是不是二十四式简易式太极拳,没有人说是也没有人说不是,我自己也好像不太讲究,但名字是原样的,之所以我每天做这个活动时,还说是在打太极拳,这有一个好处,我这样对自己说,这表示我有把它练像或者说练好的愿望。我这样说,意思是虽然它是简易太极拳,但真正练像练好对于我来说,就不是那么简易了。说它不简易,也许还有我自己把它弄得不简易的原因。

在这个活动里,第一段和第二段,第二段和第三段中间有一个过渡,这个过渡也有一个名字,我叫它舒肩。这个过渡才是真正的简易。两只手臂自然下垂,当感觉到它们的下垂很自然时,同时缓缓地侧前举,缓缓是一个很重要的要素,其次是两臂保持自然地伸展,就是说,不感觉到在用力;两臂侧前举时,身体保持自然立正不动,两臂举过头顶后,缓缓地后侧落,如此反复七遍。然后转换侧举方向,两臂先后侧举到头顶,再前侧落反复七遍。

所谓舒肩,是指我的肩肘关节不怎么好,用大夫的话说,就是肩肘炎,我说不好,具体地说,就是它一发炎,我的胳膊就抬不起来,用不上力,发炎一边的那只手掂不动一串钥匙。我问大夫怎么办,大夫说,最有效的办法是做小针刀。我不知道小针刀是什么办法,但一听又是针又是刀,就想一定是用针往肉里扎,用刀往肉里剜,但大夫说不是,不管它是不是,也不管它是什么,最后我没有让大夫在我发炎这个肩肘上下小针刀。因为我再问,一个小针刀手术费两千多,我对大夫说,我害怕针,更害怕刀,还有一怕我没说。在大夫那儿,我最大的收益是,知道了发炎,还知道肩肘关节,我想起一个成语,户枢不蟗。从那时起,我每天都让我的肩肘关节像户枢一样反复地开了关,关了开。关于我肩肘的户枢不蟗还有一个活动,也必须说到,如今我每天做一百个俯卧撑,做得轻而易举,也是从十几年前左手掂不动钥匙开始的。应该说明的是,一开始我做不了一百个,一开始我咬着牙一次做十个,后来,不用咬牙,可以做三十个,再后来,就可以做一百个。我说轻而易举,是指如今我可以不止做一百个,但我每天只做一百个。从十个到一百个,我的这个肩肘再没有发过炎,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的骨肉不怎么结实,尤其关节,就像户枢一样,门轴的材质不好,容易朽,另一方面,我知道,惟一不让我的骨肉和关节过早腐朽的办法就是天天磨砺它,锻炼它。如今,我老了,我对自己这想法又有了怀疑,比如跑十公里这件事,竟然跑出一个跟腱滑膜炎,通俗一点说就是,右脚后跟又红又肿,痛得不能走路,不能动。

我一开始活动就闭眼睛,也需要说几句。我的活动,需要四肢和身体有所动,但这有所动,只是我活动的一个外在形式,或者说,有所动是我所有活动的一个过程,而我的活动的归处是静。就是说,我想通过我的动,走向我的静,这比较符合我如今的生存。正是由于此,我不怎么讲究我的动,动得像不像,动得好看不好看,在我看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否通向我的静。另一方面,我要看到自己的有所动,看它是否在走向静。如此一来,我发现,我的眼睛就不太老实,我想看自己的动,它却时不时地看我以外的动静,看人,看男人看女人;看天气,看云看天色看阳光,等等,等等。管住眼睛的最终办法就是闭上眼帘。关于闭眼睛还应该说的是,眼睛真的有外视和内视功能,当我闭上眼睛之后,它并没有彻底老实,就是说,它没有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彻底不工作了。眼睛在我的眼帘后面,看着我的手伸到了哪儿,看着我脚步抬得稳还是不稳,看我吸的气上行下行行到了哪儿,看我呼的气从哪儿开始呼起,最后从哪儿呼出。顺便,它还看到了我浑身上下的脉络。有些时候,它还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也是它不老实的地方。但它最终看到的都是我自己,为此,我原谅了它,同时,我由它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过于拘泥。许多年过去了,眼睛在内视的时候,依然会看得我不好意,这就说明我的拘泥应该是我一辈子的事,想不拘泥是学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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