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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天(21)


吃饭是一件大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这么认为。却并不十分明白,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从我自己看,吃饭很重要,但我知道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未必就具有重要的意义。小时候,我觉得有一把木头手枪很重要,但那时候,没有想过自己觉得很重要是否真的重要。如今,我一直认为小孩子玩和快乐最重要,可没有人这样认为,就是说,我觉得重要的事情不仅不重要,并且有人一定认为我的重要很荒谬。但在吃饭一事上,没有人敢不承认这是一件大事,也没有人敢说吃饭重要很荒谬。我认为吃饭很重要是一件大事,其实并不是从我自己每天要吃饭,或者如果我有一天不吃饭就会感觉活得没有力气,什么心情都没有,认定它很重要。也不是站在所有人的角度如此想,就是说,我一想到每一个人都要吃饭,再有钱的人,再有地位的人,再有名气的人,都要吃饭,就认为吃饭很重要。我既然不从自己要吃饭去想这是一件大事,当然也不会从那些有钱和有地位或者有名气的人去想。我想的是,这三种人,吃饭如果还算是一件事情的话,只看他们吃不吃。他们吃的时候就算是事,不吃的时候,就不是事。既然对于这些人,吃饭基本上不算是什么事情,也就不存在重要不重要了。剩下那些很多要吃饭的人,或者如我一样,不从自身要吃饭认为吃饭是一件大事,或者有饭就吃,不想它重要或者不重要。所以,如果我如果从所有人都要吃饭去定义吃饭是一件大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更何况,我从来没有从每一个人要吃饭去想吃饭是一件大事。至于民以食为天那句古训,天,确实很大,但也只是民之事,而天在非民之人那里,就未必大。我发现,凡从中国古人那里留传下来的话,都像老太爷的皮袄,里外都是层,外面很光鲜,里面很烂,内里很臭。因为扒开了看,能看到有不同时代的痕迹。就是说,民以食为天,也不能定义吃饭是一件大事或很重要的事。何况,我很早的时候觉得吃饭是一件大事,还不知道有这古训。后来知道了这古训,也从没有用这古训去印证吃饭重要。

我前面说过,吃饭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简单和重要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是并存的。正是由于简单,所以,才重要,或者说,由于重要,才要简单。

我年轻的时候在农村,知道可以从土地上耕种出粮食来吃饭,在天地人三者间,人的活命就这么简单,不需要高科技,也不需要什么文明,我们所说的农耕就是这个意思,人吃饭的简单,是天地的自然所赐。我说吃饭重要,没有以农民种地除了自己吃还要供应那些不种地的人吃饭为据。那时候,我常想一件事,如果人不吃饭就可以活着,该省多少事。首先是可以不用耕种。我知道这属于胡想乱想,但这乱想提醒我,这是我作为一个要吃饭的人的胡想,就是说,作为人,不想耕种,不想劳苦,可人还知道,如果不耕种不劳苦,就没得饭吃,然后就活不下去,就是说,人还想活着。我小的时候,见过很多老死的人和病死的人。他们虽然死了,但他们还是人,是死人,和活着的人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些人不再说话,不再能走路,不再能做事,眼睛闭上了,鼻子里不出气也不吸气,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然后,被埋到了地下。死人也是人,是一个不会动的人,那么是谁死了?死了的人是没有生命的人,就是说,死去的是一个人的生命,生命死了,人跟着死去。于是,我把人与生命分开了。每一个人只有一个生命,这个生命一死,人也跟着死去。于是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要,很关紧。这就是说,如果人有两个生命或者三个生命,生命对于人来说,就可能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我由此知道人和生命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活着,必须通过人去做一些可以让生命活着的事情,比如说吃饭,比如说呼吸;当然,生命的活着,更需要人不能做一些事。生命需要人做的事,如果人不做,生命马上就死,人害怕死,所以,就不得不做,一定做。而生命需要人不能做不可做的事,因为这些事不能一下子危害到生命的活着,所以,人就不听命。人为生命去做事,为生命活着而活着,这是人的求生存。人不听生命需所做的事,属于完全的人为。

生命不需要人做的事可以证明人和生命不是一回事。生命通过人做一些事而存在,(人在保证生命存在的同时自己存在),比如说吃饭、喝水和呼吸,由吃饭、喝水和呼吸需要人做很多相应的事情,这是生命需要的。然而,人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生命存在不需要的,比如说生产弹药武器,斗牛剑术竞技,诸如此类很多事情,都是生命存在不需要的。这些事都是人所做的。很早我就听说过有人上华山,爬到高处,掉进悬崖没命了。上华山是人想做的事,生命不需要上华山,人上了华山,就有可能伤害生命。回到吃饭上,生命需要吃饭很简单。八月十五日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下午三点时分感觉有些饿,吃过一穗玉米,很快就不饿了。生命就是如此容易打发。但人不行,人要跑到外面去吃饭,外面又必须是一个很奢华的地方,几个人要一大桌子菜,北方人在这桌子上要吃南方的菜,当然南方人在桌子也要吃北方的菜,内陆的人在这桌子上要吃海鲜。吃饭还要有酒相伴,吃饭还要行酒令,男人在酒桌上要讲女人,女人还爱听男人讲女人,行着,喝着,讲着,唱着,还要有美女侍候着。这饭就吃得很复杂。这些都不是生命需要的,凡生命不需要的,人做了,就有可能伤害到生命。可人在吃饭这件事上,不做需要的事,而做不需要的事,并且越做越多,越做越滥,越做越杀不住。如果回到家里,肠胃发烧,不吐不行,或者撞了车,摔坏了胳膊腿,疼痛得厉害,这应该就是生命对人的提醒,生命不需要如此吃饭。可对于生命的提醒,人是不听的。人和生命虽然一体,但不一回事。这是一个证明。

人要吃饭,说明的是生命很重要。生命重要,有两个方面的意思。生命是这个世界上的自然存在。自然存在的生命都很重要。从生命看,老虎兔子和人是一样重要的,说生命是自然的,只有老虎和兔子知道生命是自然的,人却不是。人在认为自己是智慧的生命时,就再不把生命看作是自然的了。人类法律规定的死刑,实际上是把生命看作非自然的存在,人的生命的非自然性,是由人决定的。人做了很多非生命需要的事情,危害了别人,危害了更多的人,于是更多的人规定的法律就来剥夺这非法的生命生存权。生命重要的另一个意义是,生命具有顽强活着的品质。正如前面我所说那个掉到华山悬崖下的那个人,在他跌落的那一刻,他应该存着生还的意念。那是生命的声音。于是做为这一生命的形式的人,会在跌落到一棵树上时,情不由己地要去抓住一根树枝希求能够生还。正如吃饭,因为吃得复杂而吃出了不适,甚至中毒,对于生命而言,只表现为一种痛苦,但对于人来说,就会上医院找大夫,吃药开刀破肚,什么样的苦都能忍受,这也是人做的事。

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来讨论生命和死的关系。生命的重要意义正是体现在死上。没有死,生命就失去了它的重要意义。生命因为会死,要求生命的附着体,只可做生命需要的事,而不能去做生命生存不需要的事。老虎兔子最能明白生命的这一自然寓意,所以老虎和兔子从来不去做生命生存不需要的事。因此,老虎兔子就不怕死。就是说,生命自然死亡,与老虎和兔子没有关系。

而人却不同,人何以怕死,是因为人做了不该做的事,伤及到了生命,生命一死,人也就跟着要完蛋,而对生命而言,人所做的事危害到了它的生存,生命毫无顾忌的选择死亡。这就是说,怕死的是人,而不是生命。那么,人为什么又怕老,怕老死了。任何一个人的死,如何判定属于生命的自然死亡?对于人而言,这是无以判断的。人在自己活着的一辈子里,做过太多不需要不该做的事,那些事构成了对生命的危害,所以,可以说任何一个人的死,都程度不同地属于非自然死亡,是由人的危害所致而死。所以,对于这样的非自然之死,人是不甘心的。并且,人把自己的生命带入到了非自然状态,所以,什么时候死,都是非自然死亡。非自然死亡,带给人的是不甘心,所以,人怕死。所有的死,人都怕。

由吃饭,我想了这许多,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但在“我的一天里”,确有如此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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