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声啼哭 第一部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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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会儿在另一个护士的怀里，她抱着我，我感觉舒服多了。我的身上裹了一层柔软的东西，这东西叫棉被。护士长把我从那个叫妈妈的人身边抱开后，把我放在另一边台子上铺好的这件叫棉被的东西上面，然后，她用这件棉被把我裹了起来。之前，我是赤裸的。她一边裹，一边说话，我知道她是在说话，我还知道，这是她第二次和我说话。她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盖被子了，小家伙。我后来知道，她说的小家伙指的就是我。之前，她叫我孩子。我没有哭的时候，她说这孩子怎么不哭呀，后来，我哭了，她又说这孩子迟钝。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说的孩子就是我，后来我知道了。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离我比较远，我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但看不到她。后来我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看到在她的身后站着几个差不多和她一样的怪物。我想她的那两句话，可能是和她身后的怪物们说的吧。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我还在那个医生的手里，医生用他的两只手像提一只兔子一样提着我，我被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当时的感觉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有一阵子了。从我感觉被一种力量和一双手从一个温柔仙窟里拽出来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感觉不舒服。后来，那个医生在我哭了之后，把我递给了护士长，护士长用她的双手托着我，把我送到躺在床上那个叫妈妈的人头边。那一会，我还赤裸着。她一边托着我，一边说话，我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我听得出，她的话是说给我的。她说，让你的妈妈看看你。后来，她把我放在这件棉被上，再把我裹在棉被里，这一次，她叫我小家伙。我还听到，有几个人听到她的话，都笑了，包括这会儿抱着我的护士。

我说我在这个护士的怀里感觉舒服多了，真的是舒服了很多。我先是被棉被裹着，然后是我在这个护士的怀里。她用两只胳臂把我揽在她的怀里。从我被拽出来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不舒服着，比起一直的不舒服，这会儿好多了。那个叫医生的男人，用他的双手提着我（像提兔子一样的话是我后来知道的，我后来知道，兔子被提着也是不舒服的），是我第一次被这样提着，我后来知道，我是不应该被这样提着的，难怪我会感觉不舒服。我后来还知道，一个人不仅不应该那样被提着，并且，作为人，类似于被提着的不应该还有很多。我从那个仙窟里被拽出来后，只是个孩子，是个小家伙，还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我可以被提着，还可以被护士长托着。除了不舒服的感觉，再没有别的什么。兔子不是人，所以，兔子可以被提着。如此说来，我可以被提着的时候，和兔子是一样的。这是不是说，人从某种意义说，也和兔子是一样的，和兔子一样的人，不仅可以被提着，并且，还可以像兔子一样，活得没有忧虑。我在被提着的时候，是没有忧虑感的。

现在，我在一个护士的怀里，我感觉到了一种舒服。和这个护士一起走着的，还有两个护士。其中一个个子比较高，一个低一些，她们也都戴着蓝色的口罩。我被那件棉被裹着，只有脸露在外面，所以，我能看见她们，也能听见她们的说话。在我看来，她们还是怪物，但我不再感觉害怕，所以，我在棉被里被抱着，不仅不哭，一点想哭的感觉也没有。这时候的我，只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我所能看到的，和所能听到的，给予我的只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所谓的怪物就是那些会动的陌生物。这些陌生物如果在动的时候不一致，七上八下，你一下，我一下，它们就显得很可怕。刚才，我顺着声音看到护士长，看到护士长身后着几个高低不一样的怪物，他们各有各的样子，并且各自在动，我就感觉到害怕，然后我哭了。这就是说，我的哭，只是因为我害怕；如果我有害怕感，我就会想哭。哭是我表达害怕感觉的一种方式，我只会这种方式，因为我除了害怕，再没有别的什么感觉。这种害怕感觉，属于不舒服感觉里最要不得的一种。

这会儿，我看着这几个护士，抱着我的那一个不时地看看我，另外两个跟在她身边，她们的样子在我看来一样很怪，但我不再害怕。所以，我不哭，也没有想哭的感觉。

刚才，我在躺在床上的叫妈妈的人头边，感觉到一种特别熟悉的温暖，并且，看到那个叫妈妈的人的头发和脸，看见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和嘴，她脸上的每一处都浮现着我熟悉的温暖，所以，我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很好看。护士长把我从妈妈身边抱开后，我再看到护士长和护士，虽然还是陌生，但不再有害怕的感觉。她们戴着蓝色的口罩，但从她们的头发和口罩后面的脸型看，我觉得她们和那个叫妈妈的人有些相似。和妈妈相似的人，是我不害怕的，也不应该害怕。

我在这个护士的怀抱里，也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但不是妈妈身上的那种温暖。我凭着特别的记忆，对这两种温暖分辩得很清楚。妈妈身上的温暖，是我熟悉的温暖。而在这个护士怀里感觉到的温暖，是属于这个陌生地方的温暖。就是说，我正在经历着另一种温暖，这种温暖来自于陌生。虽然这种温暖不能给我彻骨的感觉，但也一样可以给我安慰。我在这样的温暖里，也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这时候，我听到那个个子高一点儿的护士在说话：这个小东西，还真乖。那个低一点儿的护士嗯了一声。抱着我的护士对她们两个说：但愿你们俩将来也能生一个乖宝宝。那个低一点儿的护士伸出一只手朝抱着我的护士的肩头打过来，但她没有打到她的肩头。抱着我的护士急忙说：小心！我在她的怀抱里颤抖了一下身子，眼睛也很快闭上了。那个护士把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伸过头来朝我看了看。抱着我的护士又说：今后在小孩面前一点儿不能放肆。我能感觉到她们在一起笑。

她们就这样抱着我一边走一边说笑。这也很奇怪。这些怪物们怎么会这样？对了，我又有了一个名称，那个个子高一点儿的护士叫我小东西。抱我的护士说，但愿她们俩将来也能生一个乖宝宝。这就是说，我还可以叫乖宝宝，并且，乖宝宝是生出来的，那两个护士能生乖宝宝。就是说，我也是有人生出来的。我想，那个生我出来的人，应该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吧。因为她生了我，所以，她是我的妈妈。我想到了那根被医生剪断的脐带，它可以证明，我在出生前和生我的妈妈是一体的，或者说，我出生前，是在妈妈的身体里的。难怪我能感觉那个叫妈妈的人的特别温暖。我说有一种力量和一双手把我从一个仙窟里拽了出来，那个仙窟，应该是我后来的一个比喻，但更是我的一个模糊的记忆。在那个模糊记忆里，我原先就住在一个万分舒适的地方，那个地方就叫仙窟。这也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