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和一生

我在老家的时候，常听一些人说这样的话：人这一辈子，他不说一生。后面的话是：就这样。他也不说不容易或者类似的话。在语气上，人这一辈子就这样，和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样的复杂。它并非在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也不是说人这一辈子不知不觉就过完了。

我常常想起老家人说的这句话。总感觉一辈子这三个字，并不是要说或者不容易，或者很幸福，或者也幸福也不幸福。说一辈子的人，感觉差不多活过了一辈子，并且，他们能很清楚地记得起一辈子做过的事，这些做过的事可以代表他们后面的活着。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一辈子的经历，该怎样去划分。这句话的情景，很像一个人站在一块田地的边上，看着满地的庄稼，发出连声的感叹，长得还不错，或者可惜了。满地的庄稼，只有一个大概的样子，或不错，或可惜。不分头尾，不辨段落。

人这一辈子，真的像一块田地里的庄稼，只有一个长势的大概，没有头尾不分段落。人在这样的大概里过一辈子。这就是人的一生。

我有一段时间，以为老家人的一辈子这话很方言。如今再想起来，才知道，在那土里土气的言语里有着最真。

人的一生，大概能站在地边看庄稼的长势，是最真切的了。不分头尾，不辨段落，那才是最真的一生。所谓站在高处看，先是要爬到高处。在这往高处爬的过程里，有很多时候，是只顾着往高处爬，顾不得看脚下的庄稼。等爬到了高处，下面的庄稼就模糊了。至于分出的头尾和段落，其实不是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站在高处看人生，所看到的，更多是谎言的重置。哪里有庄稼人站在地边看得真切看得老实。何况，那高处，也不是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的人能上得去的。而那些把一生看得很高大、很光亮、很荣耀的人，在他们自己那一生的地里长的是庄稼还是别的，他们自己也应该是看得很分明的。

我也有过想把自己分出头尾和段落的念头。这说明我的以往差不多可以代表后面不多的年头了。但我总是分不出自己的头绪来。这又说明我爬不到自己那块田地的高处。那念头，也不过是站在地边看庄稼长势时，想看得更真切些。这或者也说明，我到现在，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那块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干活。

我的一辈子，现在说起来，就是老老实实一锄头一锄头的干活。这样的干活，能分出什么？从干活看，我用不着往高处爬。我有过锄地的经验，锄到地头时，回头再锄另一垄。这样一垄一垄地锄，最后，就锄完了一块地。每锄一垄，回头的时候，会站上那么一会儿，看看刚刚锄过的地方，哪些地方锄得不干净，哪些地方锄得不够深。如此干活的一辈子，能分出什么来？

我需要划分吗？如果，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地里干活，为什么要划分？老老实实干活，用得着划分？

                                   202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