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说话
我的和自己说话,经过了两个阶段。
这两个阶段,都不是因为对自己有什么话要说,而是因为被迫说话。
我不属于爱说话之人,这与个性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上,草木不言,草木的生命最是自在。人有过无言期,草木感天地之恩,人感父母恩。人与草木不同,因为有言,所以,必须有父母抚育。草木承恩于天地,一生无言。与人相处,不仅不知其乐,还多有不自在,由此寡言。不顾人如何看,求孤求寂,自成独行客。
后来教书,授人以文,多在言语形式上费功夫,不肯教人道德语。也是不肯多言之故。自知,一染道德说教,话即难以说清。又知几千年的道德文化,以一抗之,勇气十足,但在众人面前,自知“失道寡助”,纷攘尘世,如此无趣,陷之何必。
反思文学的嚣张时期,是我和自己说话的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说话,中心在替最苦百姓说话。反思文学,是知青为自己在说话,说的声音很大。一是他们能说,二是他们把文艺说翻了天,三是说话不知天高地厚。我见过知青,小青年,长发,穿牛仔裤,常常洗得发白,不肯和农村人说话,不会做饭,四体不勤,不分五谷,来去背帆布书包,也背吉他。在乡下,知青最能干的事是偷鸡摸狗,好吃懒做。王小波《黄金时代》里对王二的描写,本意是否定一个时代,但对知青的描述一点儿也不夸张。这群人,在乡下所作所为,正如王二一般,回到城里,搞起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事情,比起偷鸡摸狗不知要狠到多少倍。在反思文学里,中国的广大农村,地狱不如,暗无天日。贫穷落后,愚昧无知,荒凉肮脏。一方面是如此乡下,一方面是他们的苦闷和为非作呆,好像他们的这个样子是橘生于北的缘故。而知青们的诉苦,也许是不知翻天的需要。可怜的是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乡下的人,他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原来自己是生活在地狱里。可由于除了耕种田地,每年交公购粮供那些城市户口的人吃喝,不能言,也不知言。
我在反思文学里,看到了中国一代文化人的群小嘴脸。开始了和自己说话。原来中国的文化,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制造文化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只会为自己说话,只会做政治小人。数千年的农业之国,数千年的农民,数千年的最底层劳动者,一个翻身,又被压在中国文化的山下。
我告诉自己,一个人替这些劳动者说话!不听群虫唧唧。
从第一个阶段到第二个阶段,大约经过了十年。在这个阶段开始的时候,我第三遍读了论语。与前两次不同的是,我不仅在否定孔子,还在否定我自己。可那时候,中国在大地上,到处都在盛建孔庙。这一次,我看到的不再是农民,看到的是人,在文化重压之下的人。我的说话,不是在替人说话,而是在替生命说话。
202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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