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我穿好衣服，然后出门，然后开始走路。我起得很早，因为我睡不着。许多年了，我的每一天都只是一个相同的意识，我有一条路要走。而我的每一天，就是串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又一个脚印。这个意识还包括，我有四套衣服，包括鞋子，以保证我的走路。因为，真正实现走路的是我的身体，脚和腿是我走路的重要责任者，路上的风雨和气温，还有路面的坎坷和尖厉随时会成为我的羁绊——身体的羁绊。然而，我能为身体，为羁绊所做的只有这些，我从来也没有做得少或者做得不少的感觉，这说明，我既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也没有做多做少的本能。严格地说，我的这一意识和我看到的一只甲壳虫完全一致。它的每一天，总起来说，也是在走路。太阳的光辉是它自己这一意识的唤醒，它的黑色甲壳比起我的四套衣服来，更加文明，四季不用更换，既可保暖亦可御寒。所不同的是，甲壳虫有双排的脚和腿，那是因为，甲壳虫一生要走比我更远的路。在我看来，那些没有目标的路，或者说没有目的的路是最长远的。我不相信万物和一个不相干的上帝有什么关系，但我相信，甲壳虫就是甲壳虫，我就是我。因为，当我看到甲壳虫的时候，我敢肯定，它也看见了我。不然，我看到它的时候不会或者停下来，或者把脚步落在离它的远一点的地方，而它也不会绕开我继续走它的路。我不想猜想甲壳虫看见我的时候，有什么心思，或者有什么心性，由此，我也不想对我的心思或心性仔细地多看一眼。甲壳虫和我，是相互路上的一种羁绊。和一条河流或者一滩积水，一座高山或者一块石头不同，作为相互的羁绊，我和甲壳虫不只是对方的羁绊，更是自己的羁绊，不然，我们就不会有躲开。甲壳虫，让我看到了我的独自走路——我在为躲开而走路——躲开路上的一切，躲开路边的一切，躲开路，躲开我自己。我在这样的躲开里等待，等待不知道等待什么的等待。为了这样的等待，我必须走路，走路是我等待的唯一方式。而我的等待也只能有一条路，也就是说，我的等待没有选择，我只能等待，所以，路也没有选择，只有一条。我的一生就是一条路，而在这条路上走的每一天，就是我的一生。

我在这条路上遇到了很多人，总体起来看，我在这条路上遇到了四种人，陌生的人，熟悉的人，男人和女人。

那个陌生的人，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他说话，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然后，我们走开了。在我们的脚下，伸展出一条又一条不同的路。有时候，我能看到这些人所走的路，当然，他们也许能看到我走的路，但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我们谁也走不到谁的路上去。这样的路很明亮。我的，和他们的，因为陌生，在我们后面留下的路都很明亮，我看他们的路和他们看我的路是一样的。

与陌生人相比，我看不清熟悉人的路。这是因为，我们在一起，从来不谈路的问题，除此以外，我们什么都说，说得最多的是女人和笑话，还有爱情和勇气，这是我们永远谈不完的话题，我们有时候滔滔不绝，有时候漫不经心，总之，我们说过的话从来没有算数过。所以，我们不论说什么，最终都相安无事。有时候，我们也谈谈政治，比如说美国总统，再比如说马克思和资本家，我们也谈社会主义，但我们知道马克思，也都知道资本家，但我们对社会主义都说得含含糊糊，谈不透。我们谈社会主义的时候，喜欢穿插一些笑话或者段子，这样，就把社会主义谈得断断续续，缺乏连贯性。我们除了吃饭，别的事情不做，说是谈来谈去，结果是什么也没有谈。因为，我们还有工作，当然，工作不属于别的事情，或者说，我们不把工作列入在做事情之中。这样，我们在工作的时候，就是一心一意的。我们真正地做到了公私分明，在我们看来，这样工作，很对得起我们拿到的那份报酬。当然，我们也都很看重荣誉和名声，所以，我们都不太愿意与警察打交道。但这不是说我们都没有坏主意，说实话，它和我们表面上做的事情的比例，在很多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失调。这又怎么样，这些坏主意即使有些时候像狐狸的尾巴，在法律的面前有些闪闪烁烁，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我们很清楚，这基本上属于正常。只要我们不把那些坏主意说出来，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们因此不去恨所有的人，除此以外，我们不知道好人还能怎么做。所以，我们都不是基督徒，也都不知道孔子和老子是哪个年代的人，更不想知道美国人今天吃什么，吃谁给做的饭。最后，我们也都不谈我们在走路，我们谈完了话，下了班，就是说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我们就假装去睡觉，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睡得着睡得香。

我在路上走，还会遇到男人和女人。这要看我自己的状态如何。有时候，我的状态表明我是男的，这时候，我就会遇到女人；有时候，的我状态表明我是女的，这时候，我就会遇到男人。这比较麻烦，这需要我在男人和女人的状态里变来变去。我本来不想变，但又不行，因为，我有时候需要女人，有时候需要男人。我的变来变去，实际上是为我的需要必须付出的代价。时间长了，我感觉自己不再像个人，因为我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在我看来很麻烦，解决如此麻烦的唯一办法是低着头走路，一味地走路，不问青红皂白地走路。

为什么要这样？就是说，为什么要走路？我的回答只能是，我有等待，或者说我还有等待。我在等待什么？等待谁？这是我说不清楚的，实际上，我除了等待的感觉，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这样问过了一些年之后，我也渐渐明白了，我本身就是等待，或者说，等待的本身是我。这可以不可以说，我在等待自己。而我，有什么可等待的？生，我已经有了，现在只剩下死这一大结局了。如果说我是在等待自己，那也就是说，我在等待着死。在没有死之前，我还必须走路，但我知道，死不是这条路的目标，也不是这条路的终点。因为如果它是终点，我会很早的时候就停下来，正因为它不是终点，所以，我才能不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