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自己的对话

在这个病房里住着的另一个病号也是个男的，我第一天进来的时候，看见他躺在床上。他的样子不像有病，穿着病号服，一条腿曲起来，形成一个到V，另一条腿在这个V下面画出一个长横。从上面看，他把头部高高支起，胸脯形成了一道斜坡，如果这个斜坡上栽几束荒草，就更有坡的意思了。这个想象不是当时有的，我在看到他高高支起的头部时，也没有想到斜坡两个字。但比较起来，我觉得真实的东西，并非是看到的，看到的所谓真实，能给予人的常常很少，而事后如果能对看到的真实再有所想时，会出现另一种真实。这个病号的斜坡，并不是我的想象，也不是我的比喻，而是我想象的另一种真实。如果要我去记住他高高支起的头部，不仅会让我觉得这很没有意思，并且我根本就不可能想得起来。他那天躺在床上，把头部高高支起，并非是我记忆里的形象。我在这里描写他的时候，真正的记忆很少，少到，他只是一个囫囵个的人，我看到这个囫囵个的人的时候，他和一张床焊接在一起。如果我只是这样描写，就没有想要说的话，或者想要说的话不多，哪里还有什么真实。这时候，他被焊接在一张床上的形象，在我的想象里活了起来。斜坡是一个人人都熟悉的词语，小孩子会由此想到滑梯，滑板运动员会想到滑板墙，农民会想到坡地，开车的人会想到陡峭的路。在想象那里，谁都不傻。这个病号把自己的胸脯支成一个斜坡，两条腿在那张床上写成一V，以床为平面，很容易画出一张人与床的焊接平面图。他一脸平静地看着一只手里的手机，一种呜里哇啦的声音从那只手机住外传送。我被包裹在这样的声音里，我很熟悉这种声音，就像熟悉空气一样。我每时每刻都氤氲在空气的无形里，如今，我时常被声音包裹着。而那间病房，在我走走去的时候，充满着这种声音。我以一种高清的声音向他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躺在这里。他听到了我的说话声，但没有听清我说了什么，很快地看了我一下，嗯了一声，又看着手机。我似乎看清楚了他的脸。我再次和他说话，我用另一种方式问他。你哪儿病了？这一个次，他放下了手机，但那呜里哇啦的声音还在继续。请想象一下，我是站在那儿等待他和我说话吗。不是的，我朝我的床走去，这搅动了那种声音的均匀密度，我有一种打破的感觉。我向护士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我说我喜欢光亮和透明，我的床位号是十九号，我和他中间隔着一张床，是空的。

我感觉，我和他都是同一幕戏里的偶然角色，他比我早登台一个星期，从这一天起，我们将同台演出。我们都应该是原型角色，这出戏应该算是真人版。演和过于真实，所以，看起来没有一点意思，我想利用这几天时间，把它改编一下。起码要让人看出一些眉目或者说真实来。

然后有三个护士一起走进来，她们站在我的床边，一字排开，争先恐后地要和我说话。先等等，她们要和我说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要和配合她们一起表演什么。我和她们相比，她们才是常任角色，她们站在我面前，只是想拉我尽快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