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病号服的那些日子  第三部  护士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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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长

坐在电脑前的那个护士抬起头和我说话。她戴着一只蓝色的口罩，我能看到的是她的两只眼睛。我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到一个词可以和这双眼睛对得上。后来有一天，我对她说了那天的感觉，虽然，她听了很高兴，但却是很后悔的，我想完全可以想好了再说。我这样对她说：“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比起第一次我看到的她的眼睛来，她在眼睛里添了一层灿烂的笑。我多想说：“接下口罩来。”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了，但这句话是没有说的。然后，我听到她笑着说：“这我知道，但没有你想的那么漂亮。”我想了吗？她怎么说“没有我想的那么漂亮”。“你别动，”我又说，“你不说，我还十分想过，现在想来，真比我想得漂亮。”我和她的这一次说话，大概是在我住院一周后，我已经熟悉了她的声音。我现在是在写小说，容我想一想，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心里有她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呢？如果我能把心里有的声音直接粘贴在这儿，那该多好。你见过棉花吗？雪白的棉花，像一片白云一样铺在钢琴上，一个少年，手拿玻璃球一颗一颗地弹在棉花上，每弹一下，钢琴的琴键就发出一阵声响。这当然是个比喻，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你就能想象出她说话的声音。绵绵的，柔柔的，轻轻的，但又是很清晰的，她在和你说话，但你听的一定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说话的声音。其实这是一回事，所以，她不用向你说第二遍，因为你听得太清楚了。我这样说，让我自己也回想起来了，就是这样。她抬起头对我说话。我心里想的是，她就是护士长，她一定是护士长，护士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眼睛里洋溢着水一样的笑，声音像棉花一样雪白柔软。

她说：“你是住院的吗？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

“你帮不了我什么，”——我指的是我的疼痛——“你看看这些单子，这件事你应该能帮我。”

我已经喘好了气，我把疼痛调到一个点上，在这个点上，我可以站得像正常人一样，还可以像正常时那样说话，但只能把说话的节奏调到一字一顿的模式上，并且降下一个半调。我站着的这一会儿，谁能知道我做了怎样的事情。现在好了，我完成了这个调节，这个护士长的眼睛和声音从客观上也算帮了我，她真的麻痹了我的疼痛。这是一种常识，谁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的这种经历是在这里。但这是多亏了她——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长。

她接过我的那些单子，指着那个凳子，“你坐下，我很快给你办好，然后带你熟悉咱们的住院环境。”

“谢谢你，你不用管我，我站着比坐着感觉好。”我这样一说，疼痛又来了。

“那好吧，你等我一会儿。”她开始登记，我想是这样的。

另一个护士看了看我之后，去了那间内室，护士站里只剩下护士长。有人过来问她马大夫什么时候来。她一边登记一边说：“我给你问过了，马大夫在下面忙完了，很快就会上来。你再等一会儿，要不，你先回病房喝杯水。病房里有热水吗？”她说完这话，也为我登记完了。她站起来，绕过柜台，走出来，一边对那个问马大夫什么时候来的患者说话，“你先回病房等着，我把这个新来的病人安排好了，过去看你。”

她要扶我，我想到自己的年龄，胳膊上起了一层麻，但走起来，疼痛却是不说假话，我心里有些恨，心想，你就装吧。她说要扶我，就真的扶着我了。可她个子太小了，两只胳膊举过肩膀，一只手抚着我的后背，一只手拽着我的一只胳膊。我感觉我的个头误了她的好心。如果拍下这个镜头，一定有摆姿势的嫌疑。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住在7病室，就在护士站的对面。她安顿我在19床坐下，对我说：“你行动不方便，坐着别动，我去为给拿病号服，熨烫巾和床罩。今天要抽血，要量体温，我来病房为你做。熟悉治疗室和医生办公室，这会儿就不去了，等你治疗的时候，我再带你去。”

我坐着，我想我插不上嘴，这一切，只能由她说了算。我想问问她，你是护士长吧。但我想，这还用问。她把我安顿好，就出去了。

2021-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