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话

人这一辈子，大概会有几个阶段，要从严格的意义上学说话。但对这几个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多数人很少能意识到。

人出生后，是不会说话的，到了一岁后，慢慢开始学说话，这一次学说话，具有最为平常的严格意义，所以，基本上所有的人，对这一次学说话，都没什么意识。我说的意识指的是，后来对这个阶段的学说话，没有自觉的回忆意识。当然，一些人研究小孩子学说话，那属于研究，不属于学说话严格意义的意识范围。

我也一样。也经历过那样一个学说话的阶段，而对那个阶段，在后来，也没有什么意识。如果我现在通过一种类似于研究的方式，去复现那个阶段没有学说话意识的意识，这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虽然，基本上所有的人对自己第一次学说话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意识，但这并不影响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这个重要意义在于，正是这个阶段的学说话，证明了我们具有学说话的能力，它预示着我们后来再次三次地进入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

我如果不是去了学校，如果不是当了一个教学生语文的老师，我也会和多数人一样，不会有严格意义上学说话的意识。由此，我想，那些被称之为作家的人，不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作家，诗人，小说家，散文作家，或者说哲学家，文艺批评家，这些人从根本上说，是经过了多次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之后，才有了这样那样的头衔和名号。在这些人身上，最能体现出学说话的严格意义。在这里，必须排队一个误解，那些上了大学，包括上所有学，拿到了这样那样的文凭，为了拿到那些文凭，写过被叫作论文的东西，以至后来，上了班，进入到很高级的部门人事着相当体面的工作的人，从上学到成为某一职业的高级从事人员，他们的每一个阶段，都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你不能说几十年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一个人，如今坐在主席台上，向着几百几千人滔滔不绝地讲话的领导是经过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的。还有那些会写报表，会写述职报告，能把总结之类的工作做得十分完美的人，甚至那些可以把自己的工作经验写成很厚的论著的人，他们的这些经历，都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

我这样说，是想把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说得清楚些，但这是一个不容易说清楚的东西，你很难界定它的确定性边界，这么说吧，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根本性在于，它可以改变你的言语思维。我们每一个人出生后的第一次学说话，完全具有这一严格的意义。我们之所以不会说话，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言语思维。为什么有的人不到一岁，就会说话，有的人到了两岁的时候，话还说不太清楚，从根本上说，是言语思维的问题。那些说话迟的孩子，受到说话训练最多，因为他们的父母远比他要着急得多，他们生怕自己生出一个哑巴，但不论他们怎样努力，基本上不能改变他们的孩子说话迟的问题，因为，这些孩子们的言语思维来得慢。这和聪明不聪明没有关系，就像人的身体一样，高与矮，不一定非要决定营养或父母的身高如何，有的孩子开始的个子很高，有的孩子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一下子窜起很高。大脑中管言语思维的那一部分灰质质，各有其自性，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我的严格意义上学说话是从写日记开始的。当老师不久，我有了一种对自己极不满意的感觉。这一感觉集中在我的说话上，我对自己的感觉是：我简直不会说话。这个感觉，给予我的第一个提醒是，我没有为学生讲解文章的言语思维，所以，我上课不能用自己的话为学生讲解语文书里那些诗词散文小说和文言文，我所说的话，基本上照搬参考书，这样的照本宣科，很让我头疼了一段时间。为缓解这样的头疼，我开始背教案，背参考书，以为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背下来，上课的时候，把教案放在里一边不看，一字不落地把要讲的话不打嗑地说出来，就是教课。这个办法，给予我的提醒是，那不是教书，也不是教课，那是背书，是背课。

我的这个感觉，对于我而言，是很危险的。如果我不能改变自己，并且是很快地改变，我就有可能干不下去，我真的有过不想再当老师的念头，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从自己的感觉里认定自己不适宜当老师，没有那样的天赋，我那时候，很相信天赋，也特别认可天赋之说。我在去学校当老师之前，一心想学中医。我从村子里的一个中医大夫那里借了两本书，这两本书，是那个中医大夫挑选给我的，一本是专门讲中药的，一本是专门讲人的身体病理的。我根据第一本书，采了不少中药，有的取叶，有的取根，有的取茎，有的取花，有的取果，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最大收获是，认得很多或草或木或虫的中药材，叫得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具有怎样的药用之效。我学得那个中医大夫推荐给我的那两本书，太适合我了。我不仅采了很多中草药材，并且，还拿它们做试验，当然是用它们在我自己身上试验。我喝用茅草熬的水，把杨树皮的汁液抹在太阳穴上。我去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有一些中药材还没有完全晾干。那两本书还放在家里，我没有把它们带到学校里去，不把它们带到学校，只是因为它们与我的教书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在学校里看它们，我会感觉自己不专心，甚至不务正业。当我对自己教书没有信心的时候，我就想到那两本书，还有那些中草药。这说明我对做一个中医大夫有多么向往。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开始了写日记。既然，我过去读的那些书，对我今天所做的事，一点帮助都没有，我只能另找门路让自己走得坦然些。写日记是这样的，我发现，当我把参考书上的东西，抄写到我的教案本上，再把它熟记下来，我在上课的时候，感觉会好一些。我把这好一些的感觉归于我的抄写，抄写确实比只是读更上心更上口，我从默写这件事上，实证了这一点，这给了我写日记一个启发：写。

为什么是写日记？我想的是，写日记是完全在写自己的话，如果我心里没有话，我就写不出来，我想用写日记，逼自己有话，逼自己有话可说。我没有想到的是，写日记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待续，我自己待续）

202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