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没有不讲打的，也没有只讲打的

李新方

实战，是人的一种生存本能，没有学过任何武术的人，在一定的情况下也能把人打死打伤；武术的作用只在于，把人的这种本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所谓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周易·说卦传》)也。所谓“不能实战”的武术是根本不存在的，一切武术没有不讲打的，也没有只讲打的，差别只在于打的目的不同，在实战中所占的优势不同而已。

中国武术广大精微，门派众多，向有南拳北腿，长拳短打，内外两家之说，概括起来，可分为三大类:一类是专门实战的，如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少林拳、弹腿、洪拳、通背拳、六合拳、八方捶、三皇炮捶、自然门等；一类是专门表演的，如现代的自选拳械、规定套路等；另一类是实战而兼表演，或表演而实战的，如华拳、戳脚、戳脚翻子，地功、鸳鸯地功、醉八仙、孙膑拳、青萍剑等。

但武术作为冷兵器时代最主要的军事技术，从来都是示假隐真的，实战功夫怎么样，不能只看是练什么的。就是专门表演的武术，也并非不能实战，因为要表演就要在街头撂场子，就会有人来踢场子，是在刀尖上过日子，没有真功夫是混不下去的，如过去常说的“天桥把式，光说不练”，其实，天桥把式中从来不乏实战高手。今天练自选拳械、规定套路的人，还有所谓“太极操”、“太极舞”，其中未必没有真正的实战高手，千万不可小觑。

京剧和杂技是专门的表演艺术了，当然不属于武术，但其中也有许多一流的实战高手，京剧名旦程砚秋就是其中一位。当年北平沦陷时，程赴沪演出，在北平前门火车站遇一伪警官盘查发生冲突，程刚正不阿，最恨这些为虎作伥的二鬼子，打了这伪警官一记耳光。伪警官上前揪打程，又被程一拳打倒，两个伪警察上来助战，也都被程打倒了，程乘乱登车，全身而退。

本门的一位老前辈祁春生师伯，从小在杂技团从事表演艺术，团里的人不仅表演功夫厉害，到了关键时候都是能打的，所到之处，随师遍访实战高手，切磋技艺，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前，祁师伯得到八卦掌宗师程廷华的真传，后在奉系军阀部队任武术教官，李景林任河北军务督办时，在整个部队中比武选副官，参加者都是专习实战武术的高手，祁师伯力挫群雄，最后胜出而当选，晚年从学霍梦魁师祖，专习武式太极拳。

然而学了武术，决不仅仅是打的功夫怎么样的问题，还有道义、法律、文化等多方面的问题，这些姑且不谈。仅就打而言，首先是为什么要打？该不该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打，就算你武功天下第一，你能随便跑到大街上见人就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吗？要打总是要有点理由的，理由可以有许多，概括起来，总不外为了生存，为了道义，或为了名利，仅此而已。

如果是为了生存，那就是“得传之後，绝不露圭角，非遇甚困则不发”(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这也就是中国那么多武林高手，为什么难得一见的原因了。为了道义，与为了生存是一致的，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而打，就是道义。正常的切磋技艺也是道义，输了比赢了更高兴，遇到了高手就拜师求学，叫做“不服高人有罪”。

有时候也可能去踢场子，那是因为发现了人材，不把他打服了他就不能跟自己学，当年王宗岳先师就踢了蒋发的场子，才有了后来的太极拳大发展，这也是道义，但事后决不会张扬，往往是被打的一方讲出的，这件事就是蒋发的第四代传人王矫宇讲的，见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夏，《北平时报》《王矫宇访问记》。至于为了名利而打的人，往往是不讲道义的，也不可能脚踏实地地学功夫，恨不得一夜之间成名，不论学哪门哪派，也不可能成为一流高手。

到了必须打，不得不打的时候，还有个怎么打的问题，没有实力不行，光有实力也不行，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手握天下重兵，分封诸侯，最后还是自刎于乌江，汉王刘邦文不及张良，武不及韩信，却终能一统江山。

拳法与兵法无别，就战术而言，交战的时间、地点和方式等，都是至关重要的，“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孙子兵法-计篇》) 。武术的的不同拳派，与不同的武器一样，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一寸大一寸怕，一寸小一寸巧”。是以中国武术认为，法门平等，无有高下，而每个习练者所处的境界自有高下，武术中有真功夫，但决不存在什么绝着。

《清稗类钞》记载，当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咸丰庚申，英法联军自海入侵，京洛骚然。距圆明园十里，有村曰谢庄，环村居者皆猎户……女婉贞，年十九，姿容妙曼，自幼好武术，习无不精……一日晌午，谍报敌骑至……婉贞于是率诸少年结束而出，皆玄衣白刃，剽疾如猿猴……婉贞挥刀奋斫，所当无不披靡，敌乃纷退……日暮，所击杀者无虑百十人，敌弃炮仓皇遁，谢庄遂安。”

这位女武术家冯婉贞之所以能够以弱胜强，就是因为战前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和决策：“西人长火器而短技击。火器利袭远，技击利巷战。吾村十里皆平原，而与之竞火器，其何能胜？莫如以吾所长攻敌所短，操刀挟盾，猱进鸷击，或能免乎？”(同上)

当然，外国侵略者怕的不是中国武术，怕的是中华儿女“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尚武精神，他们深知光靠船坚炮利不足以征服中国，在清末西方列强瓜分中国之际，在十四年抗日战争中，都有洋鬼子在中国摆假擂台，中国人只要登台，输了被洋拳打死，赢了被洋枪打死，不登台就是孬种，以此来“证明”中国武术打不过洋拳，中国人都是“东亚病夫”，目的就在于从精神上摧毁中国人民的反抗意志，甘心给他们做亡国奴，他们的阴谋当然也不可能得逞，在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条件下，中国武术家仍能打败“世界拳王”的战例不胜枚举。

清代晚期，就有多次蝉联世界拳击冠军、被洋人们称为“世界拳王”的荷兰大力士铁木尔逢-多尔古，在北京天坛摆了用洋枪护擂的假擂台，名曰“百日擂”，胁迫中国当局，如果百日内无人胜之，就必须公开宣布，承认中国人全是“东亚病夫”。

到第九十七日，已有不少武林人士被洋枪暗算，而京城里真正的一流高手还没有出场，他们不怕洋拳，但神仙也怕一溜烟。不过也有虽然不是神仙，却不怕一溜烟的血肉之躯，于是京城武林人士商议，由董海川的弟子解铁槐到永年请杨班侯，当时杨班侯已经五十六岁了。

多尔古得到秘报，当天就在天坛门口挂起了“暂停三天”的免战牌。到了“百日擂”的最后一天，又“开擂”了，日过三竿无人登场，“裁判员”正要宣布多尔古获胜之际，忽从大柏树上飞下一人，轻飘飘地落到台上，此人正是杨班侯。多尔古一时惊呆了，只恨那些个洋奴才情报不准，没有把杨班侯提前除掉。

杨班侯在台上把多尔古打得东倒西歪，那些洋奴才正想开枪，又怕误伤了他们的主子，最后多尔古跪在台上往胸前划十字，连呼“好汉饶命”，此时一把洋枪瞄准了杨班侯。郝为真在台下看得真切，忙喊“师叔注意暗......”“算”字还未出口，一个小石子打在那人腕上，洋枪落地。原来，李亦畬提前安排了神弹子张杰，半夜潜伏到树上，暗中保护。台下早有人备好了快马，杨班侯飞身上马，在众英雄的保护下撤离北京。

我们讲这些，并不是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沾沾自喜，只是要从历史这面镜子中，看明白一个简单的事实，武术没有不讲打的，也没有只讲打的，都还要讲一个为什么要打、怎么打的问题，明乎此，我们才能不为浮云遮望眼，在今之武界的重重迷雾中作出自己的判断，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