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镜头里的宋石男
博尔赫斯并不像人们声称的那么难懂，如果你具备相应的知识与热情。他的确博学，但被人们夸大了，他最精纯的知识来自他广阔无垠的文学阅读，其他历史的地理的风俗的以及种种人文知识，则多来自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十一版或者更旧的。他喜欢旧版的百科全书是因为它比新版的在专题写作上更有血有肉，更可读。他有太多幅笔墨，评论、散文、诗歌、短篇小说，他什么体裁都写而且都出神入化除了长篇小说。他对长篇小说有种胆怯的不屑，他认为长篇小说的作者是贫穷而任性的（他的粉丝略萨对此备感心酸），用五百页的篇幅写一个短篇小说家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的事。但他也诚实地说自己只写短章，是因为自己的生活中缺少生命与死亡，不得不缩地千里，咫尺天涯。
他最耀眼的作品当然是短篇小说，尤其是玄学短篇，小径分叉的花园、阿莱夫、巴比伦彩票、沙之书……他起初不是这么写的。1938年他脑袋被玻璃削伤感染，大病一场，痊愈后为了检验自己的智力是否受损，开始致力于短篇小说。先是羞涩地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斧削、扭曲、虚构令人眼花缭乱的旧材料，写出《恶棍列传》系列。其中只有《玫瑰角的汉子》平地崛起，通向后来的《南方》、《刀疤》与《决斗（另篇）》，还有他妈妈很不喜欢但他认为是自己最好小说的《第三者》。这些小说改变了西班牙语匪帮故事、城市传奇的面目，但还不能让他不朽，直到他1941年写出《小径分叉的花园》，后来又写出《阿莱夫》。
小径分叉的花园是关于时间的魔术，阿莱夫则是关于空间的。二者是他玄学小说的双钻也是幻想小说的王者，哲学家写不出来因为他们没有诗意、美与悲伤的叙事天才，小说家写不出来因为他们没有冥想入神的玄思与汹涌如海的学问，博尔赫斯则全部具备并将它们熔铸一体。
博尔赫斯的玄学小说起源于多年前他父亲在棋盘上用棋子为他讲解的芝诺悖论。从此他就痴迷于时间、空间、无穷、有限，并一再用散文与小说来书写这些主题。他的数学不坏，我以前认为他数学不好所以才痴迷芝诺悖论是错的。他懂微积分，也懂集合论超限数。他认为数学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芝诺悖论是对的，因为一个哲学命题当然应该以哲学来解决。他从未正面提出自己对芝诺悖论的看法而只是罗列从赫拉克利特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到柏格森罗素等人的看法，但其实他心里早有悲伤的定见。这里顺便谈谈我对芝诺悖论的看法，当然我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芝诺悖论的核心问题是时间与空间的无穷性与离散性，它将时间的无穷分割等同于时间的无限，将空间的瞬间离散等同于连续离散，从而制造与常识完全相悖的结论——阿克琉斯永远追不上乌龟，飞矢不动，所以运动是不可能的。然而运动是物理的不是数学的，在运动中，时空的结构应该是对物理事件的抽象而不是数学的。运动在数学上确实是不可证的，因为它是在物理上发生的。我们不能用数学证明运动是否可能，就像我们不能用数学来证明爱情是否发生。所以第欧根尼最初的回答就是最后的解答，我在运动，你却说运动没有发生。如此，芝诺悖论铿然破碎，在现实世界，阿克琉斯当然可以追上乌龟，飞矢也是动的。
博尔赫斯痴迷于芝诺悖论是因为他从中体会到时间的无穷，体会到现实的不可逆转，从而感到深邃的悲哀。所以他在《时间的新反驳》中写道，“阿喀琉斯和乌龟永恒的赛跑，不仅违反空间的现实，也违反了不受影响的和敏感的时间。具体物体的存在，不变化的稳定，生命中一个下午的流动，都会因生命的偶然性而惊讶……否定时间的持续性，否定'我’，否定天体宇宙，都是表面的绝望和秘密的安慰。我们的归宿不因为非现实而可怕，却由于不可逆转并坚硬如铁而恐怖。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
对博尔赫斯的另一个误解是他缺乏热情。好像他只是一个博学的玄思的难懂的怪物。这大错特错。1972年博尔赫斯在美国演讲，一个年轻人站起来挑衅，说他母亲根本没有文学才能，博尔赫斯勃然大怒，狂敲手杖，要他出去单挑。一个73岁的老人，失明、体弱，对侮辱他母亲的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出去单挑，这种人会没有热情吗？1927年，28岁的博尔赫斯在日内瓦邂逅一个17岁的少女，像跳水一样跳入爱河，但未能开花结果。四十年后，他再次见到当年的少女，此时后者已是个寡妇，重逢仅仅几个月，他就不顾母亲的劝阻，像跳高一样跳入婚姻，这也是他第一次结婚。这种人会没有深情吗？而深情与热情，本来就是一回事。深的情感一定是灼热的，尽管因为时常隐藏而显得冰凉；热的情感一定是深的，否则只是狗血与冲动，而不配叫热情。不过，三年后博尔赫斯还是离婚了，他说离婚是因为她晚上从来不做梦，他无法想象与一个从来不做梦的人同床。同床异梦是可以接受的，同床无梦则无法忍受。博尔赫斯真是一个最大的梦想家啊！
博尔赫斯的确在小说中很少写爱情，唯一一篇写到爱情的《乌尔里卡》也有点怪怪的，至少说不上浪漫。然而失明前的博尔赫斯，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却很容易动感情，不断狂热而短暂地恋爱，绝对不是不追女孩子的书呆子。有朋友问，为什么你的小说很少写爱情甚至压根儿就不写？博尔赫斯回答说，自己在私生活里太注重爱了，因此无法在小说中谈它。朋友又问，我看到你被女人所包围。博尔赫斯说，嗯，那么我不写爱情，是出于谦虚……像每个人一样，我也体验过激情。
博尔赫斯并非不写爱情，只是不在小说里写而已。他的《英文诗两首》，是第一流的情诗，《你不是别人》、《共谋》也都可以当情诗看。这些情诗，我认为可以击败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而与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比肩。
《英文诗两首》题记献给贝阿特丽丝，这是个杜撰的名字，灵感来自但丁永恒不可得的恋人贝雅特丽齐。在《阿莱夫》中，博尔赫斯索性直接用贝雅特丽齐作为男主热恋对象的名字。这是向但丁致敬，也是让自己的爱情与但丁的爱情交相辉映。
在《但丁九篇》中，博尔赫斯提出一个惊人论断，但丁写出不朽的神曲，只是为了贝雅特丽齐。他创作这部文学杰作的目的，是为了插入一些他同无法挽回的贝雅特丽齐重逢的场面。但丁之前写过组诗《新生》，一开头就说，他有次在一封信里一口气提到了六十个女人，以便偷偷塞进贝雅特丽齐的名字。博尔赫斯认为但丁在《神曲》里重复了这个伤心的手法：
“爱上一个人就是创造一种宗教，而那种宗教信奉的神是靠不住的。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感情达到了偶像崇拜的程度。……贝雅特丽齐死后，但丁永远失去了她，为了缓解忧伤，便虚构了同她相遇的情节。他在神曲中采取三部曲的结构，目的就是把那次邂逅穿插进去”。
那次邂逅是梦中邂逅。但丁望见她在高处，在明净的天穹，自己在最深的海底。但丁祈求她，像祈求上帝，也像祈求一生最渴望的女人。她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去，走向永恒的源泉。
博尔赫斯必定也有自己的贝雅特丽齐，他承认过，但从未说是谁。是那个17岁的日内瓦少女还是别人，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也不应当知道。每个热情的人都有隐秘的爱，都有貌似无法根除的罪，会在看到另一种隐秘的爱时被不可遏制地激发出来，产生永恒悲伤与极致之美，就像博尔赫斯读到神曲中的梦中邂逅那样。
所以，博尔赫斯写到：“美感是一种肉体的感受，一种我们全身感受到的东西。它不是某种判断的结果，不是按照某种规矩达到的。要么我们感受到美，要么感受不到”；所以，玫瑰是没有理由的开放：“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附】
今晚7点，屋顶上的樱园，宋石男文学公开课春节前最后一讲：博尔赫斯。全长4个小时，分为四节：
1、博尔赫斯文论，《诗艺》为主，兼及《讨论集》、《探讨别集》、《永恒史》、《七夜》。
2、博尔赫斯诗三首 《英文诗两首（之二）》、《你不是别人》、《同谋》 。
3、博尔赫斯小说十二篇 《玫瑰角的汉子》、《小径分叉的花园》、《刀疤》、《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南方》、《阿莱夫》、《第三者》、《决斗（另篇）》、《马可福音》、《另一个人》、《乌尔里卡》、《沙之书》。
4、博尔赫斯自传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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