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多年
一般社交场合打破尴尬，聊聊十二星座准没错。
只不过，这近几十年才从西方与日本台湾传过来的玩意儿，其实在多数人印象里是半信半疑，或干脆觉着就是扯淡……
质疑者会反驳，人的性格如此多元，怎可能只有十二种呢？不过是心理暗示罢了。
支持者则试图通过人二十五岁后性格会发生转变，来论证上升星座的影响。证明其并非单纯心理暗示，每个人都是多种星座特质集合体，类似鸡尾酒，每一杯口感都不同。
不过，这些都很老生常谈。
咱谈谈中国古代占星术，并尝试感悟下“地球是个球，人既在地球上活动，所以许多信息都跨越国界与茫茫大海，互为关联”的微妙。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屈原距离咱们太遥远，所以他聊的星座自然也是非常古老的。那怎么解读这句呢？先从熟悉的一个概念说起：
太岁。或者说犯太岁。
太岁是一个占星术语，可能起源于甲骨文时代。
下面咱们看两个甲骨文：
第一个很形象，粮食丰收，叫做年；
第二个也很形象，一柄巨斧，用来斩肉，表示献祭，叫做岁。被献祭的岁，就是天空中的木星，也叫岁星。
古人为啥献祭木星？因为他们夜观天象发现，如果用谷物丰收代表一年，那么每十二年木星就在天上转一圈。但古人觉得星星从西往东走不祥，木星刚好是这样。于是就虚构出了木星的对立面——太岁，从东往西走，木星则叫做岁。
拿当代人比较熟悉的水逆来说，水逆就是水星逆行。水星、地球、太阳之间的相对轨迹大概是这样的：
水逆示意图，最里面是太阳，蓝色小球是水星，红色小球是地球。右边这个平面，就是地球视角看到的水星运动轨迹。
当地球每旋转四分之一轨道时，水星就能旋转一圈。所以，水星一年至少逆行三次。木星则是每年一次，周期四个月。
于是所谓“犯太岁”，在古人观念里，就是岁星逆行。于是便开始用戈挖肉，献祭羌人。这就是岁这个甲骨文的最原始含义。
虚构的太岁星，帮助古人把天空分为十二份，每一份都有自己的名字。十二年一个周期，这就是太岁纪年法。虽然名字还比较拗口……
郭沫若推测这些诡异的名称来自古巴比伦。因为刚好古巴比伦也把天分为十二星宫，且与太岁纪年法相互对应。所以，“摄提格”就是远古的苏美尔-阿卡德语，对应处女座。
当然，还有学者反对，认为摄提格应是远古汉藏语系中斯塔格（老虎）的意思。依据是成书于战国两汉时期的《尔雅·释天》中有“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寅即老虎，恰好对上。苏美尔人或来自东方，讲远古汉藏语。
由此可推断出，至少从甲骨文到屈原时代，这套远古星座，已非常盛行。于是回看屈原《离骚》开篇聊星座，就好理解了。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岁星在寅那年的孟春月，正当庚寅日那天我降生。也就是我生于虎年虎月虎日，可能还是处女座……毕竟整篇《离骚》都是在对自己的身世与际遇发牢骚，活脱脱一个文艺青年自怨自艾的样子。结合下他刚直傲娇，追求高洁，充满精神洁癖的一生，委实有那么点儿意思。
电影《封神》参考原著《武王伐纣平话》中讲“姜尚向西方观望，相真主，言明君在于何处。望见巨蟹宫生紫气，下接着西秦地。
《武王伐纣平话》是宋元时期的话本。
巨蟹宫的位置，涉及到古人将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州对应。俗话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比如，我们熟知的《滕王阁序》开篇，“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
豫章也就是现在的江西南昌，所对应的星宿是翼宿和轸宿。属于十二星座中的处女座。
巨蟹座在地支未那个地方，分野属于秦。如今的西岐，在陕西省岐山县，宝鸡区域。大范围上是符合的。
然后 ，“望见巨蟹宫生紫气，下接着西秦地。”就很好懂了。
如果远古星座距当代人对十二星座的认知还略远。那么，再来看看我很敬仰的作家马伯庸亲王聊过的一个古印度重口味故事。
讲前，先科普下今天所知的十二星座的来源。
1900年，考古学家在苏美尔挖出七十多块泥板，主要内容都是基于十二星座理论的预言。破解后，第一句话就是“天神与恩利尔如何”，于是便被命名为《天神与恩利尔系列泥板》。这便是十二星座理论的最早起源。
苏美尔人将这些泥板与占星术传给巴比伦人，巴比伦人又传给波斯人。波斯人被亚历山大灭了，十二星座被带回希腊。希腊人一看倍儿高兴，他们喜欢聊众神的八卦……
于是十二星座便进入了希腊神话。
亚历山大继续东征，杀入印度。印度人便也掌握了这套基于十二星座的占星术知识。
然后，马亲王的重口味故事就要来了。
故事被记载在唐代佛典《法苑珠林》中。讲过去佛的时代，有位国王英俊又聪明。一心钻研佛理，不喜世俗享乐。
然而，他媳妇欲望很强，有天寂寞难耐，见花园里有一群驴，于是……略去五百字马赛克内容。果不其然，怀孕还生了小孩。孩子很健康，除了驴脸没啥毛病。妻子很害怕，就把这娃扔厕所了。
但婴儿没掉进粪坑，而是悬浮在半空。罗刹女将其救走，带回雪山抚养。这娃接触许多雪山仙人，自己也修炼成仙。法号翻译过来就是“驴唇大仙”。虽然其貌不扬，但学问一流，尤其懂占星。以至于帝释天都要亲自登门向其讨教，有点儿像印度版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
驴唇大仙讲给帝释天的占星版《隆中对》，则于中国隋代，被印度高僧那连耶舍编译成《大乘大方等日藏经》。
这本经书中，理所当然出现了十二星座。这可就跟我们今天所了解的十二星座非常近似了。
中国不产狮子，所以，那连耶舍只能找到师傅的“师”。来翻译印度梵语中的狮子——辛巴。中文的狮，则是后来这种动物愈发为人所知后创造的。
再比如摩羯座。中国无论现实还是神话中，都没有这种羊角鱼尾的怪兽。当然，印度也没有。这是希腊人创造出来的，以森林之神潘为原型。
潘，头上两只角，脚上还是羊蹄。有一次宙斯宴请诸神，怪兽提丰突然来袭，诸神仓皇而逃。
维纳斯和丘比特变成一大一小两条鱼沿着溪水逃掉，潘也想变成鱼，可又想变成山羊，结果最后成了一个上半身是羊，下半身是鱼的怪兽。
宙斯看到这个造型，觉得特别酷，便把它升到天空，从此有了摩羯座。
印度人没见过摩羯，所以用本民族神话中的海怪“磨喀”来代替。跟龙生九子的“螭吻”很像，用中国人比较熟悉的形象来说，就是鲤鱼化龙那个过程，形象上确实很符合摩羯：
那连耶舍直接音译翻成“磨竭”，这个翻译转了两手，并不准确。
唐代，高僧不空，翻译密宗《宿曜经》时，终于把“磨竭”改成了流传至今的“摩羯”。摩是梵语中的磨喀海怪，羯则是汉语中公羊、羯胡的意思。羯胡刚好被形容为游牧部落的代称。信达雅，完美契合。
然后，一位传说中的大神出场。
唐末五代时期，浙江缙云山有一位叫做杜光庭，号东瀛子的道门领袖，道教上清派祖师。他有本著作叫《玉函经》。
这本书纠正了不少那连耶舍的错误。比如将“特牛”“特羊”改为金牛白羊。“特”是献祭的意思，那连耶舍的翻译不能说错误。然而，杜光庭这人很牛，他极可能懂希腊神话。
因为希腊神话中，金牛是宙斯为睡女神欧罗巴化身的动物；白羊则是赫尔墨斯为劫刑场派出的信使。可谓贴切至极。
不过，杜光庭或许把顺序记反了，因为原版希腊神话中，宙斯变的牛是白牛，赫尔墨斯的信使羊则是金羊。
所以准确来说，这俩应被翻译为金羊座与白牛座，中文十二星座翻译其实与古希腊原版有出入，并讹传至今。
但考虑到唐代的道长……懂希腊神话？又没有互联网现学现查。这杜道长，也无愧学冠全球之誉了。
到唐代，就只有双子座与处女座与现代不同了。这个比较复杂，容后再议。先看看星座控中更著名的一位——北宋大文豪苏轼。
退之就是韩愈。韩愈出生时，月落斗宿。斗宿恰好与摩羯座方位对应。苏轼这感慨翻译过来就是：“韩愈是摩羯座，我也是摩羯座，我俩一辈子毁誉交加，命运相似。”
从北宋到晚清，凡仕途不顺或被贬官的，好像都会来这么一句——啊我好惨，因为我是摩羯座。
文天祥写过“我生之辰月宿斗，如何谤誉由箕口。”
这里没明确提摩羯座，但用了韩愈和苏轼的典故，隐晦表达自己是摩羯座。事实上文天祥出生于1236年的6月6日，是口才不错的双子座。
再往后就更多了……比如：
这些古人，甭管是不是真摩羯座。反正只要自己倒霉就开始刷摩羯。一遍一遍地说命不好，是因为自己是摩羯座……
至于苏轼的死对头——砸缸的司马光，长大后写过《资治通鉴》。他也是星座控。
资治通鉴一开篇就是“起著雍摄提格，尽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使用了“太岁纪年代号”，著雍对应戊，摄提格对应寅，就是起于戊寅年，玄黓对应壬，困敦对应子，就是结束到壬子年。
但这并非真正的太岁纪年，而是干支纪年，只不过把天干地支换成生僻字而已。证明司马光是个复古派，他这个掉书袋行为，也因为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古代中国天文历法属于意识形态领域，奉哪方正朔一直是大问题。稍有不慎，便会被拎出来，轻则批判，重则灭门。即使如此，《资治通鉴》后来也被朱熹等人批判过。
司马光编撰时，请历法专家刘羲叟为他选取了这套纪年系统。
故意用这么古老的名字，也算是复古表现，为自身原则争口气，表示下对王安石等改革派的蔑视。
之前提到，唐代只有处女座与双子座与现代不同。
先说处女宫，最开始，它被印度高僧那连耶舍翻译为天女宫，对应希腊神话里，冥后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她本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天生美少女，处子之身。但是，有天她被冥王哈迪斯抢走，变成了冥后，因此她那对象征高洁的白色翅膀，也变成了黑色，但众神为了纪念她，依旧把她掌管的星宫叫做室女宫或处女宫。
罗塞蒂这幅画，描绘的是被抢到地府中的冥后，手中拿着石榴，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在奥维德《变形记》中明确记载说：“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她哪里懂得，她从倒垂的树枝上摘下了一颗红里透紫的石榴，剥下黄皮，吃了七粒石榴子。”石榴象征姻缘，但这种姻缘是以永远沉沦为代价的。吃了石榴子，珀耳塞福涅便再不可能从地府返回人间，只能与抢亲的冥王成为夫妻。
后来，大概是那连耶舍没把这个故事讲明白，把珀耳塞福涅和冥后说成了两个人，而且中国古人很难理解，这女神背后为何有一对翅膀？一顿二创 翻拍后，这个宫就变成了双女宫……
双子宫也是类似命运，最开始，它被那连耶舍翻译为双鸟宫，这个翻译比双子宫更传神。因为，双子宫的希腊神话中，斯巴达王后天生丽质，看得宙斯欲火中烧，决定化身天鹅在水中与王后嬉戏，但鹅、鸭子等家禽都比较快，所以，在王后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些东西便已进入王后体内……后续又是俗套的怀孕戏码。
十个月后，王后产下两枚鹅蛋，一枚鹅蛋孵化出了宙斯双子，一枚鹅蛋孵出了美女海伦。 所以，这个宫希腊文直译叫宙斯双子宫。
印度高僧在翻译时，可能觉着两只鹅蛋，分别孵出一男一女比较符合常理。于是，先是把它翻译为双鸟宫；后来，密宗的不空和尚，又把它译成了男女宫，也叫婬宫、媱宫，婬是男女双修的意思，媱其实翻译得最准确，是童男童女嬉戏之意；等到唐代杜道长重新翻译，中国这边儿继续升华，改成了阴阳宫。
再后来，康有为写《诸天讲》，系统性介绍西方天文学，大手一挥，把他俩改成了双子和处女。如此一来，今天的十二星座终于成型。
我们是世界人，我们的文化，一直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
参考资料：
马伯庸《古人与十二星座》；
郭沫若《甲骨文研究·释支干》；
吴宇虹《巴比伦天文学的黄道十二宫和中华天文学的十二辰之各自起源》；
王玉民《现代星座汉译名的由来与演变》；
李守力《十二地支十二宫源流考》；
聂鸿音《西夏语比较研究》（与李范文、孙宏开、马忠建合作）；
理查德·巴克斯顿《希腊神话的完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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