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是当代作家中的大家闺秀。她的文风里,没有来自底层的村俗,没有来自草莽的愤懑,没有来自书斋的高深,也没有来自闺阁的幽怨,始终是沉着的、淡定的、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作者与笔下人物有着一种让人舒服的距离感,而这个距离感,正是属于大家闺秀的。与她同时代的作家们在越来越浮躁的时代里纷纷搁笔,或是力有不逮,或是远离尘嚣,唯有她极富耐力地写到今天,说她是“当代文学的中坚”,当之无愧。
王安忆目前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张新颖算是同事,这本《谈话录》原本发在文学刊物上,后来静悄悄出版,装帧简约朴素,知道的人或许不多。其实是难得的好书。谈话者,有问有答,问得高明与答得精彩相得益彰,旗鼓相当才好看。而一个话题完了向下一个话题进发,水穷云起,柳暗花明,那种偶然性和跳跃性有着别的文体带不来的阅读快感。
感触最深的是王安忆对古典作家与现代作家的描述,她说十九世纪的作家好像银行,比如托尔斯泰,精神内涵是取之不尽、可以再生的;而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作家就像一笔贷款,比如卡夫卡,那形式虽然独特,可是很容易就挥霍掉了。究其竟,现代作家给人的是“方法”,而古典作家给人的是“教养”。
从文学形式说到文学内容,颇有劲道的是这样一段话:“古典作家的人道主义立场是非常明确的:我真的同情你们,你们真的是很可怜,你们真的是可以解释的,但是我不因为你们可怜就同意你们苟且,你们依然不能无耻,我不能和你们同流合污,我还是要批评你们。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崇高的,不应放弃崇高的概念。我觉得二十世纪以后,人道主义都是同流合污。”这话说得很重,但诚为确评,反观之亦可见王安忆自身的价值取向,
是的,她是一个反感于黄段子和荤笑话的人,是一个批评年轻作家没有教养的人,是一个喜欢知识以至于订阅《化石》、《地理研究》、《历史》、《考古》的人,一个“过时的”启蒙主义者。最为反讽的是,由于写市民形象写多了,读者大概会有一个误解,觉得王安忆认同她笔下的人物,特别是她的《长恨歌》被误读为“小资经典”,这恰是她不愿看到的结果。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举目四望,芸芸众生,一个精英也看不到,那是一种特殊的悲凉。她抱怨说:“我就看不到英雄了,我就看不到一个。”在另一段里她感喟:“作家在他的时代总是孤独的”。“作家眼中的作家”总是最有趣的话题,这也算是《谈话录》的一个卖点。王安忆谈到了几十位当代作家,很诚实,有感性又有细节,好看。
比如她回忆汪曾祺,汪老说写作是种享受,“他都是喝了二两酒、吃点茴香豆,然后开始写”。汪老在待人接物方面十分随和,但是对自己的作品,很骄傲。有一次谈到《沙家浜》,他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开张”两个字用得好。他问王安忆知道是谁写的吗,王安忆说不知道。他得意了,一竖起大拇指:“我”!那几段如小幅白描,可爱的汪老跃然纸上。
又比如王安忆分析王朔:“我觉得王朔其实是一个温情主义者,他有一次喝了酒,我觉得他喝酒以后就特别可爱,脚是软的,眼光也是软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跟你说的样子…他很容易受伤的。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伤痛呢,就会做出特别凶悍的样子,他会做出特别抵抗的样子,或者胡来胡闹,把事情搞成一团酱。”剖析得如此老辣,到底是王安忆。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