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林伯先生,1916年生,湖北宜都人,出身于农民家庭,因家贫,9岁才有机会开始启蒙教育。吴先生笃志好学,15岁时,即能全部背诵四书五经楚辞等经子辞赋著作。因为学习骈体文的缘故,对《文心雕龙》尤其喜爱,朝夕讽诵。1939年考入国立师范学院(校址在湖南蓝田)国文系学习,师从著名学者马宗霍、钟泰、骆鸿凯等。大学毕业后,赴重庆,任重庆南开中学教员兼文科主任,从熊十力先生习佛学及玄学,后经熊十力先生推荐,1945年夏,辞南开中学教职,赴乐山书院,从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习儒学及汉魏文献,并经马一浮先生亲教,选定以《文心雕龙》为中心的研究方向。1947年后,至上海,先后任上海育才中学国文教员、中华教育社国学专修科主任兼教授、上海光华大学教授,1953年,光华大学等校合并,成立华东师范大学,吴先生改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讲师。1956年,吴先生受同门山东曲阜师范学院院长高赞非的邀请,出任山东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并兼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院务委员会委员。1962年返回家乡,任宜昌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1978年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先后任副教授、教授,至1986年退休。嗣后,又任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客座教授数年。1998年8月在武汉大学病逝,享年82周岁。
吴先生一生著述甚丰,著作范围包括经学、诸子,以及《文心雕龙》研究,而以《文心雕龙》研究为重点。已成书手稿包括《周易正义》等27种,其中《论语发微》由文化艺术出版社于1989年出版,《文心雕龙字义疏证》由武汉大学出版社于1994年出版,《庄子新解》《老子新解》二书由京华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文心雕龙义疏》由武汉大学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证》部分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3期,后收入吴林伯先生手书1984年影印本《中日学者文心雕龙讨论会论文》。这部影印本收录吴林伯先生所撰《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证》《文心雕龙义疏体例》《文心雕龙序志义疏》《文心雕龙成书年代及其主导思想》《周易与文心雕龙》《文心雕龙与诗品》等论文,共影印40余本,提供给1984年11月在上海召开的“中日学者文心雕龙讨论会”的与会代表。另外,吴先生还撰写和发表有数十篇以《文心雕龙》为中心的研究论文,以及有关老庄异同、郑玄训诂成就、孔子商鞅文武观异同流变等内容的论文。《文心雕龙义疏》是吴先生关于《文心雕龙》研究的代表著作,从撰写到成书前后40余年,成书以后,又不断更易,去旧布新。吴先生在《文心雕龙字义疏证·自序》中说:“余齿在志学,便治《文心》,春秋非懈,但欲习其俪辞而已。迨入本师马一浮先生之门,朝夕亲承音旨,始知五十之篇,允为论文之作。于是请益问难,载历寒暑。虽謏闻陋见,未能知类通达,而简练揣摩,要亦粗识微言;重以古、今旧说,义多不惬,唯恐是非无正,使天下学者疑;故搦笔和墨,历四十二年而定。”又在《文心雕龙义疏·自序》中说:“余撰《义疏》,屡移寒暑,熔意练词,不知所裁,常恐酱瓿之讥;然知难而进,旧典攸昭,妙识所难,其易将至,先难后获,自然之数也。且不远千里,择师而事,终入马先生之门,执贽请为弟子,亲承音旨,不同研味遗言,探赜索隐,日不暇给,知至至之,欲与几也。夫兰为国香,服媚弥芳,书亦国华,玩怿方美,简练揣摩,恒久未已,若仲尼、伯玉之化,心向往之,去故取新,知进而不知退,旁通发挥,袬多益寡。称物平施,始是而卒非,春秋非懈,俾学有辑熙于光明。”吴先生这些关于《文心雕龙义疏》写作的缘起及甘苦之言,体现出吴先生在《文心雕龙义疏》一书中倾注的心血。《文心雕龙义疏》作为吴先生一生心血之最为重要的结晶,其独创的义疏体例,体现了鲜明的学术个性。吴先生在《文心雕龙义疏·绪论》中说:“我注释《文心》,根据读者的要求以及个人的想法,制订《义疏》的体例,就是每篇原文,分层排列,而每段后面的《义疏》内容,不外字词的解说,大意的概括,文句的串讲,思想理论的分析、评议。”吴先生把校勘、训诂、层次分析、内容的解释与理论的阐述结合起来,既具有传统校注的特点,又囊括了吴先生对《文心雕龙》理论问题的深刻独到的见解,而这些理论阐述,又深深地根植在对《文心雕龙》文本的精确把握的基础上,眼界高迈,而又体现了朴学大师的坚实学养。吴先生《文心雕龙义疏》特别注重理论与实践的联系,这种联系,共有三个层次。一是结合作家、作品的实际。马一浮先生在《通治群经必读诸书举要》中说:“集部之书,汗牛充栋,终身读之不能尽。大抵唐以前别集无多,俱宜读。唐、宋则择读大家,宜知流别,宜辨体制,宜多读诗文评。文章不关经术者,不必深留意也。”吴先生尝告诉我们,说马一浮先生主张治学应以经学为核心,出入诸子史记,人生苦短,不能花太多时间去读那些无意义的书籍。吴先生读书,尝说唐以后的书籍,他只读杜甫和鲁迅,实际先生博极群书,不仅对先秦汉魏六朝的著作无所不读,无所不通,且熟稔于心,了然于口,了然于手,而且对佛学经、律、论都有深入研究,此既由于吴先生曾经亲炙于由佛入儒的佛学大师熊十力先生,更由于经学大师马一浮先生游历欧美,出入儒释道(学),而佛学与刘勰的亲密关系,使先生不能捐弃佛学典籍。吴先生认为,只有通读先秦汉魏六朝的所有传世著作,才能洞察《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和价值判断。所以,他通过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分析,得出刘勰论作家,必举其文章中最优秀者,不在一处一一叙列此一特点,即理解刘勰《文心雕龙》,应该把全书看作是一个整体,把在不同地方的不同表述联系在一起,来考察他的观点。吴先生注意结合文学史的现实来讨论问题。吴先生认为,《文心雕龙》的许多篇章,都与文学史有关系,有通史,也有专史,如《时序》是上古和中古的文学史,《明诗》是上古、中古的诗歌史,《诠赋》是先秦、两汉、魏、晋的赋史,《乐府》是上古、中古的乐府史。了解文学史的真实面貌,对于正确理解刘勰《文心雕龙》的理论观点,意义同样非常重要。吴先生同时也注意结合创作经验。吴先生认为,《文心雕龙》的许多理论概括,都是刘勰创作经验的总结。吴先生工诗与骈体文,这些经验,对吴先生正确理解《文心雕龙》的文意,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作用。《文心雕龙义疏》重视从总体出发,看问题的全面,不看问题的片面。吴先生认为,刘勰有《春秋左氏传》桓公三年杜预注所谓“互举其义”的笔法,对一个作家,刘勰在这里肯定,在那里又有否定;阐述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在这里强调内容的重要性,在另一个地方,可能又只谈论形式。这些都不是自相矛盾,而是体现了刘勰实事求是、就事论事、不虚美、不隐恶的特点。同一个词语,不同的地方可能包含了不同的内涵,如《文心雕龙·原道》中的“道”,就有自然界规律、自然而然的创作规律、圣人之道三种不同内涵,如果不能分辨此种差异,就会导致牵强附会的毛病。吴先生认为,刘勰《文心雕龙》中心思想,是儒家思想,非此,无他。吴先生还强调要重视《文心雕龙》语言的特点,《文心雕龙》用骈体文写成,结构特殊,或辞有颠倒交互,或有声律、对偶的改易,或有互文,有的学者因为不明乎此,竟然错误地指责刘勰《文心雕龙》犯了常识性或者知识性错误,那无疑是论者自己所犯的一个大错误。而有的学者抓住刘勰是佛教徒的历史事实,不加分析,简单地认为刘勰的《文心雕龙》体现的是佛学思想,有的学者以调和论形式,认为刘勰的思想是儒释杂糅,或者儒释道杂糅,显然都是没有历史的观念,没有整体的观念,没有辨证的观念所带来的错误。吴先生强调抓住重点,突出《文心雕龙》作为一部文学理论著作的理论特色,并且,把考镜理论的源流,当作《文心雕龙义疏》的一个重要使命,凡是《文心雕龙》中涉及到的重大理论问题,吴先生都一一辨析,并折其中。吴先生的这个工作,使我们对《文心雕龙》重要的命题有一个历史的深度的把握。吴先生《文心雕龙义疏》最重要的贡献,还是在辨证原文和旧说的讹误方面,这个成就,散见于整部书中,如《文心雕龙·原道》对“太极”为“太古”的训解,解决了近世学者受建立和西方有可比较的哲学体系的需要,想在中国哲学体系中寻找一种先验唯心论的理论支点,因此把“太极”作为“绝对精神”“上帝”“造物”的讹误,还“太极”作为时间至早的概念的本义,无疑是对一些一知半解的学者煞有介事的宏论的“棒喝”。又比如《辨骚》云“酌奇而不失其真”之“真”,唐写本改“真”为“贞”,以求训“正”,使“奇”“正”对举。吴先生举《文选·古诗十九首》李善注“识曲听其真”的“真,犹正也”,实不烦改字。又如《通变》曰“志合文则”,元本“则”作“财”,吴先生认为“文则”本为陈言,郭璞《尔雅图赞》曰“时维文则”,其意是说修辞的规律。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吴先生的这些真知灼见,不仅仅是解决了一个文献校勘方面的具体问题,同时也给我们文献校勘工作提供了一个思想方法,就是我们今天传世的文献中的词句与新出文献的差异,不一定就是缘于传世文献的以讹传讹,或者也存在新出文献讹误的可能性,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不一定着急去以新出文献去判断传世文献的是非,而应承认传世文献在传播过程中保存下来,必然有其自身原因的历史事实,这才是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吴先生所著《文心雕龙字义疏证》约40万言,讨论了接近80个《文心雕龙》中的重要理论概念。1994年12月29日吴先生赐札谕我说:“《文心字义疏证》,……亦愚用力之作,其中《指瑕》为发愤之篇,《玄宗》尤师心之什,望贤注意诵习。”吴先生在《文心雕龙字义疏证自序》中说:“……撰述《义疏》,历四十二年而定。且思舍人书中术语,若文质、奇正、风骨、刚柔之属,莫不括囊大理,包蕴宏富,共晓维艰,特修纂《疏证》;综观全文,兼采群籍,颇事校研,假以考镜其因缘及流变与异同。每题一论,并联系作者、什篇、批评史等,体例、资材、诠释,咸皆求新,俾自树立,而不因循,知音君子,其垂意焉。”又在《文心雕龙字义疏证跋》中说:“1978年秋,余自夷陵来汉,讲授多暇,专精述作。迨《文心义疏》甫定,行复撰写右书,越三载始成。昔戴氏制《孟子字义疏证》,民到于今称之。然余非乘其体,特名同而实异者,盖旁通发挥,博文、该情欲与《义疏》相得而益彰耳。是以属词比事,能研诸虑,观澜以索源,援古以证今,树骨于典训,选言于宏富,术极数殚,终焉守故,而理物日新,必超前辙。”《文心雕龙字义疏证》也是吴先生研究《文心雕龙》的又一体例创新之心血之作,是《文心雕龙义疏》之姊妹篇也。吴先生《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是对《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的补正,吴先生在序中说:“东莞刘勰,深识文理,发言抗论,体大而虑周,探赜钩湛,每举事以类义,殆无字无来历。昔黄氏疏证之,范君嫌其略而加详,今杨公复补缺拾遗,嘉惠艺林,厥功甚伟。比年已还,余与武大二三子讲《文心》,以为参考要籍,故尝讽籀再四,或有怀陈,爰书简端,并师萧《选》李《注》补正之例,袬而成册,都千余事,大抵以补为主,而正次焉。”吴先生高度赞扬黄叔琳、范文澜、杨明照等学者对《文心雕龙》研究的贡献,同时,对存在的不足,给予纠正。2001年杨明照在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200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杨明照修订本《文心雕龙校注》,也吸取了吴先生的部分补正成果,如《正纬》之言“朱紫乱矣”,《通变》之言“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镕裁》之言“心非权衡,势必轻重”等,吴先生皆已补出,杨明照新补,与吴先生的补正成果大同小异。杨明照先生没有吸取吴先生补正成果的部分,两相比较,也多以吴先生的补正意胜,如《辨骚》云“渔夫寄独往之才”,杨明照先生以淮南王《庄子要略》为“独往”言,又引《南齐书》《梁书》等,吴先生则说:“‘独往’连文,始见于《庄子·在宥》……”又指出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陆云《泰伯碑》皆有言“独往”,都早于杨明照先生所引诸书。吴先生在《论语发微·自序》中说:“昔仲尼通治六经,自以熟知其故,并应机授教,语高而旨深;凡教育、政事、伦理、文学诸科,靡不毕具,包蕴可谓宏富矣。门人相与辑而论纂,因名之曰《论语》。学者当先求之,庶几能明六经之旨归。”吴先生自云二十余岁开始往来于川、湘、京、沪、齐、鲁间,即首钻《论语》,《论语发微》即为吴先生一生钻研《论语》的总结,该书对《论语》中前人时贤所未发掘之义理训诂给予训释,切实做到了不剿说、不雷同,唯是是非非而已。吴先生以《论语·学而》之言“无友不如己者”,皇侃《论语义疏》、《颜氏家训·慕贤》、朱熹《论语集注》,皆以友不如己者,则无益而有损,非为孔子本意,而发明道同为友之旨,《荀子·大略》所谓“友也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道同,故可以取长补短,《论语·学而》所谓“过则毋惮改”。因此,“无友不如己者”,当指善于发现朋友的优点,每一个朋友皆有优点。善于发现自己的不足,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而《老子新解》《庄子新解》继承钟泰先生《庄子发微》之学术传统,强调儒道一致之思想,并细绎庄子与老子由同而异之区分。以上诸书,皆发前人所未发,足以成一家之言,为研究《论语》《老子》《庄子》之必读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