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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感谢福楼拜,当如诗人感谢春天

今天是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 — 1880)诞辰200周年。 

▲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 — 1880),法国著名作家。出生于法国卢昂一个医生家庭。福楼拜代表作品包括《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教育》,以及短篇小说集《三故事》等。福楼拜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对19世纪法国社会风俗人情进行真实细致描写记录的同时,超时代、超意识地对现代小说审美趋向进行探索。他“客观而无动于衷”的写作风格和对语言艺术的追求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学艺术。本文精选了翻译家李健吾、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对福楼拜的评论文章。谨以此文,纪念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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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若想驳倒他,必须先做他的学徒。”

李健吾

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在小说方面,出了三个不世之才,根据各自的造诣,从不同的方向,射出同样温熙的光辐,普照近代小说的旅程。第一个走出十八世纪,充满了十八世纪气息的。是故作不同而真正不同的斯汤达,他利用想象的制作来分析,留下意外长远的影响。第二个是他同代而稍后的巴尔扎克,摄取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 成为这一历史时期的大展览。他超人的精力立即吸住时代的激流,而自己成为无数青年的楷模。站在浪漫主义的边缘,同情文学的解放运动,他们运用通俗的形式。完成各自的使命。然而斯汤达的西班牙精神的颜色加在十八世纪的情调上面, 反而形成一般羡赏的障碍,唯有巴尔扎克,借着他沉着的意志、多量的生产,得到公众的承认。一八四二年,斯汤达几乎无声无息地死去,但是临到巴尔扎克一八五〇年病故的时候,渐渐出来一批大学学生,敬礼斯汤达如敬礼神佛一般。

▲ 巴尔扎克(左)与司汤达(右)。

就在同时,有一个年轻人,却把斯汤达看了个分文不值。也不了解《红与黑》的人物与旨趣,不了解巴尔扎克称赞斯汤达的来由, 直到晚年,斯汤达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白痴,最大的原因是斯汤达文章写得“坏”。在这一点上,巴尔扎克也没有逃过他的贬责:

巴尔扎克要是知道写作,该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小说,无论如何演进,依旧等着它的荷马。说这话的年轻人,如若不是狂妄,一定抱负很大,看准了自己来日的造诣。他决不会是荷马,因为他有了太多的艺术意识(conscience),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谈到小说,不!一谈到艺术。我们就不敢随随便便丢开他,和丢开一件破烂的袍褂一样。我们不信世上单有一种艺术家存在。要是有的话。从理论和生活方式来看,中外古今也就只是一个,他叫居斯达夫·福镂拜。

创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欢离合,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一切人生刹那的现象形成他艺术的不朽。自从有了实业革命,差不多个个文人,不出卖灵魂,也要出卖物质的生存。只有这样一个人,硕果独存,做成我们最后的反抗,从理想里追求精神的胜利。他终身不过是一个布衣。他用好些年写一部小说,唯恐一字一声有伤进行的谐和。他可以收起他《圣·安东的诱惑》,一搁搁上二十多年,然后修成最后的形式发表。他用著作替自己说话。而自己沉默着。大家看包法利夫人走下法庭,以为是一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不料她和希腊女神一样庄严!没有一个人想到写小说,必须“好好地写出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想也不想,大家咬定她是下流女子。他们错把文字当做故事,也想象不出这怎么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幅绮丽的锦霞。渐渐这阵惊惘散开,大家明白眼前是一盘新东西,和巴尔扎克有些相似,却又迥乎不同!这不仅仅是一个巴尔扎克,更是一个艺术家。

斯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

巴尔扎克创造了一个世界,斯汤达剖开了一个人的脏腑,而福楼拜告诉我们,一切由于相对的关联。他有他风格的理想,而每一部小说。基于主旨的不同,构成不同的风格的理想。

《包法利夫人》是他第一部披露的小说。这时他已然三十五岁。差不多平均每隔五年,他发表一部小说:《萨郎宝》《情感教育》《圣·安东的诱惑》《三故事》。《布法与白居谢》还差两章告成,他却不幸谢世。通常攻讦福氏的人们,总以为他行文迂徐,缺乏天才的自然流露,但是他早年的著作,在抽屉里尘封了三十年,有游记,有短论,有长篇小说,有短篇小说,有自传式的记述,全部论及,一方面祛除攻讦的人们的误会,一方面证实作者幼年深受浪漫主义的熏薰染。

▲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1991)电影截图。图为伊丽莎白·于佩尔饰演的爱玛。

说实话,这是一个生性极端浪漫的青年。他崇拜雨果,擅自呼做“我们的朋友”;十年以后,和他妹妹写信,他依然承认道:

无论如何,有生以来,这是最叫我心跳的人。或许在我一切的不识者之中,我最爱的人。

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拜伦小传》,和当时所有的青年一样,走进“世纪之子”的身影领洗。他叙述他们这群后期的浪漫青年道:

好些年前,我们乡下有一群年轻的荒唐鬼,生活在一个奇异的世界。我们旋转于疯狂和自杀之间。有的自已害掉自己的性命,有的死在他们的床上,有一位用领带勒死自己,好几个嫌无聊,胡闹死掉。美哉其时!剩下的只有布耶我们两个人。

剩下他来,是的,回头用他的著作,送终他幼年身经的浪漫主义。他下定决心,用了苦心,剪正他浪漫的天性,而给他另一个天性——现实的眷恋——挪出空隙。

九岁的时候,他写了一篇《拉伯雷》,颂扬这十五世纪的巨灵。晚年向乔治·桑解释,说他胶着在地面之上。他会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刮胡子发笑。和浪漫主义者不同,他能够嘲世。他会用第三者的口吻,在写给妹妹的信里,打趣自己。

然而在他所有的遗著之中, 他的函札更为他留下永生的记忆。整个的福楼拜生活在这里,从他最冷的憎恨到他最热的喜爱。我们从十一岁看他长大、发展、体会、经验、接受、抛弃。一直看到他去世的前夕。他不准自己出现于自己艺术的制作。这独身者,在他深长的寂寞之中,把自己一行一行地写给他的朋友。吉德、他今日光荣的小同乡,曾经道:

我好久就爱福楼拜,仿佛一位师尊、一位朋友、一位兄长;他的函札是我的枕边书。啊! 二十岁的时候。我念了多少回!没有一个句子,我今天不认识的……从此我精神上最重要的进步,就是敢于批评它。

如果他的作品受人敬重,他的函札却叫人爱。他的作品告诉我们他是艺术家; 他的函札告诉我们他是人。和人一样, 这里另是一种风格、一种自由的不经意的笔墨。他没有想好好地写它,没有用他的腔调限制它;他自已曾经向他的情妇解释道:

一轮到你, 也真怪,我就写坏了;这里我不放进文学的虚荣,听其自然。在我的信里,全撞在一起,好象我一时要说三个字。

和他的感情一样,他的思想, 他艺术的理论,他都放在他的信笺上。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立论的根据,几乎完全用的是他自己:“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如果是取巧的方法,却也是最稳妥、最坚定的方法。这也正是福氏在布耶《遗诗》的序里,开首表示的意旨。我们主要的论断,大部分站在对他的认识上。

▲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手稿。

犹如斯汤达与巴尔扎克,福氏没有派别。有的天才来在他的时代,有的天才受尽了物质的折磨;斯汤达生早了好些年,巴尔扎克多亏了他的毅力,唯有福楼拜,是天之骄子。巴尔扎克已经死了六年,读众望眼欲穿,等着看他制作的继承;浪漫主义已经成为滥调,而雨果自己,热心政治,多年流放在外;同时一群年轻人,属于新的一代,摆起现实主义的门市,却没有鲜货张罗主顾。忽地大步踏进一个新人来,一枝私下准备了二十年的生力军,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时代!时代先是一惊,随即认清主人,在他面前低下了头。唯有福楼拜,是天之骄子。但是他丢开千金一时的机运,转回故乡,在工作的谧静里,只和永生为友。

古尔蒙把福楼拜说做法国十九世纪最大的作家;散慈玻瑞没有那样热狂,以为他是法国十九世纪后半叶最大的小说家,而塞克瑞去世之后,欧洲没有一位出乎他的肩右。普鲁斯特一点不推重福氏的比喻,却说他用词类(例如动词,接续词等等)复兴法国文字的生命; 狄保戴,仿佛恶作剧,指出他和福氏风格的因缘。

我们不提左拉、福氏的友生,更不提莫泊桑、他晚年得意的弟子。我们尤其勿需想象,有多少怨男从毛诺照见自己,有多少怨女从爱玛认出自己!要是他的理论打不开你的智慧,他的作品却怎样钻进你的灵魂! 你可以驳倒他,然而要想驳倒他,和吉德一样,和尼采一样,你必须先做他的学徒。

不象斯汤达那样直率,不象巴尔扎克那样复杂,他是居斯达夫·福楼拜。

▲ 法国城市鲁昂,多哥特式建筑。法国女英雄圣女贞德在此遭受火刑,法国古典主义代表作家高乃依出于此地,印象派画家莫奈曾画了近三十幅《鲁昂大教堂》。福楼拜在鲁昂出生、成长。在《包法利夫人》这本书中,很多著名场景也以鲁昂为原型的,鲁昂也因为福楼拜的小说更被众人熟知。


02.


他设定了时间上的不可能性,一切从他重新开始。
[英] 詹姆斯·伍德

小说家感谢福楼拜,当如诗人感谢春天:一切从他重新开始。

确实得分成福楼拜前和福楼拜后两个时期。福兮祸兮,福楼拜手建立了大多数读者所知的现代现实主义叙事,他的影响我们太熟悉,以至于熟视无睹。我们评价好的行文,须颇费周章地说它具备生动鲜活的细节;说它表现出高超的观察能力;它能保持一种不感情用事的沉稳,像个好男仆一样知道何时从多余的评论中抽身而退;它对善恶保持中立;它发掘真相,即使会令我们厌恶;而作者印在一切之上的指纹,悖论般既有迹可循又无影无踪。以上几点有些你能在笛福、奥斯丁和巴尔扎克那里找到,但要找全所有只能等到福楼拜了。

福楼拜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道,好像一架摄影机。正如我们看电影时,我们不再注意到什么被排除在外,什么处于摄影机的边框之外,所以我们不再注意到什么是福楼拜选择不去留意的。我们也不再意识到他的选择当然不是随机扫视,而是精挑细选,每个细节几乎都被一道中选之光定格。这些细节多么出色,又多么精彩地孤立——女人打哈欠,报纸合着,衣物在暖风中颤抖。

其效果逼真——是一种精美的人为操作的结果。福楼拜设法将切细节都变得重要又无关紧要:重要的原因在于,它们受到他的注意,被他放在纸上,而无关紧要的原因在于,它们被杂乱地堆砌之处,在眼角之外;它们“像生活一样”扑面而来。此即现代叙事之滥觞。

永远有某些人物在做某些事,而别的什么事正在发生。《伊利亚德》第二十二卷里,赫克托的妻子在家中为他温洗澡水,但他实际上已在不久之前战死了奥登在《美术馆》中称赞布鲁盖尔,因为画家注意到伊卡洛斯坠落的同时,水面上正有一艘不紧不慢的船,无知无觉。伊恩・麦克尤恩《赎罪》中敦刻尔克一节,主人公,一个英国士兵在一片混乱与死亡中撤往敦刻尔克,看见一艘驳船经过。“在他后面,十里之外, 敦刻尔克一片火海。而眼前,在船头,两个男孩弯着腰摆弄一架倒过来的自行车,可能是在补轮胎。”

福楼拜和那些例子的不同,在于他的方式是强调短期和长期事件的并置。布鲁盖尔和麦克尤恩描述的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发生了两件很不同的事;而福楼拜设定的是一种时间上的不可能性:眼睛——他的眼睛,或弗雷德里克的眼睛——好像在一瞥之间,便能尽收那些以不同速度发生于不同时间的情感和事件。在《情感教育》中,1848年革命席卷巴黎,士兵朝所有人开火,一切陷入大乱:

他一路奔到伏尔泰码头。一个穿长袖衬衫的老人开着窗户哭泣,他抬眼看着天空。塞纳河平静地流过。天是蓝的;鸟儿们在杜伊勒利宫里鸣唱。

又一次,窗口老人一次性的事件被扔进一堆更长期的事件之中,好像它们本来就同属一处。

福楼拜创立现实主义新气象,是基于他对眼睛的使用——作者的眼晴,人物的眼睛。我说厄普代克的艾哈迈德,走在大街上注意到种种事情,产生种种想法,是一种典型的后福楼拜小说的行为。

福楼拜的弗雷德里克是后世所谓浪子的先驱——浪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通常是个年轻的小伙儿,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观察,张望,思索。我们知道这类人,来源是波德菜尔,里尔克的自传性小说《马尔特手记》,还有瓦尔特・本雅明和波德菜尔的文章。

这个人物本质上是作者的替身,是作者渗透进来的侦查员,无可奈何地为各种印象所淹没。他进入世界,就像诺亚的鸽子,带回消息。作者侦查员的兴起和都市主义的兴起密切相关,一个人类的大杂烩扔向了作家——或受指派的观察者——数量庞大,种类繁多到晕头转向的细节。

我们回到小说中最基本的矛盾:到底是小说家看见这些事呢,还是人物看见的?前面《情感教育》里的第一段,福楼拜为巴黎设置了一些不错的场景,读者会假定弗雷德里克的眼睛也许看到了段落中的一些细节,而福楼拜却用心中之眼尽收全盘;还是说整段话都是用一种宽松的自由间接体写的,假定是弗雷德里克注意到了福楼拜吸引我们去看的一切,是他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到——没有翻开的报纸,打哈欠的女人等等上面?

福楼拜的创新之处,就是让这个问题变成多余,把作者和浪子彻底搞混,读者下意识地就把弗雷德里克提到福楼拜的文体水平:我们觉着两者应该都很会观察事物,这就结了。

 

福楼拜之所以需要这么干,原因在于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文体家,是一个记者,也是一个未能如愿的诗人。现实主义者希望大量地记录,用巴尔扎克的方式招呼巴黎。但文体家不满意于巴尔扎克式的一锅炖,文体家希望为翻滚的细节赋予秩序,将其化为无可挑剔的句子和形象:福楼拜的文字展现出,将散文变成诗歌的功夫。

福楼拜可谓一大拐点,身处后福楼拜时代,现在我们基本上同意,一个华丽的文体家落笔难免会超越笔下人物的能力(如我们从厄普代克和华菜士例子中所见);或者他们会指定一个代理人:亨伯特·亨伯特发过著名的声明,说自己文笔花哨,显然是为了解释他的创造者那过度发达的行文:贝娄喜欢告诉我们,他的人物都是“第一流的观察家”。

福楼拜的浪子传统试图确立的是,叙事者(或作家指派的侦查员)同时是某种作家又并非真的是个作家。具有作家气质而不以此为业。是作家,因为他大量观察,且细致入微;不是作家,因为他并不花任何力气去写出来,所以其实不过是比你我多留了份心罢了。

用这种方法解决作家文体和人物文体之间的紧张关系,提出了个悖论。它实际上在说:“我们现代人都变成了作家,都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而这并不意味着生活其实真的那么文学,因为我们不必太担心所见的细节究竟如何落到纸上。”作家风格和人物风格间的紧张局势由此消失了:用文学手段让文学风格消失。

▲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2014)电影截图。图为爱玛与其情人莱昂。

福楼拜式的现实主义,像大多数小说一样,既栩栩如生又人工雕琢。栩栩如生是因为,那些细节真的很能打动我们,尤其是住在大城市里的,深深打上了随机性的烙印。而我们确实在不同的拍号里存在。假设我正走在街上,我留意到很多声响,很多活动, 辆警车鸣笛,一幢房子被推倒,店门的开合发出摩擦声。不同的脸和身体如潮涌来。我经过一个咖啡馆,和一个独坐的女人眼神相接。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一个无意义的瞬间,隐约有大都市人际间的色情,但那张脸令我想起一位故人,那女孩有着一模一样的黑发,我的思绪随之流淌。我继续往前走,但咖啡馆里那张特别的脸在我的记忆中闪耀,定格在那里,暂时地保存起来,而我身边的种种声响和活动并未有此待遇它们在我的意识里来去匆匆。那张脸,你可以说,以44拍演奏,而城市的其他部分哼着更快的6/8 拍的曲子。

人工雕琢在于对细节的选择。生活中,我们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其实却不过是一架徒劳的照相机。我们有广角镜头,必须把扑面而来的一切尽收其中。记忆为我们做出筛选,但却不是文学叙述的那种筛选。我们的记忆缺乏美学天赋。

▲ 鲁昂的福楼拜故居一角。

03.


他历尽艰辛地缔造出的美,与正确与否毫无关系。
[法] 马塞尔·普鲁斯特

我刚刚拜读了《新法兰西杂志》的杰出批评家关于“福楼拜风格”的文章(这让我无法进行深入的研究)!我万分惊讶地看到,一个被视为小有写作天赋的人居然通过对简单过去时、不定式过去式、现在分词、某些代词和某些介词的全新的和个性化的运用,几乎更新了我们对事物的看法,正如康德用他的范畴更新了关于外部世界的认识论和真实论。

这并不意味着我更喜欢福楼拜的书,甚至福楼拜的风格。我不便在此展开长篇大论,但我认为仅仅隐喻就能赋予风格以某种永恒,也许在福楼拜的全部作品中没有一个唯一绝妙的隐喻。更有甚者,他的人物形象往往非常单薄,以至于无法从最微不足道的人物形象中凸显出来。在一个高雅的场合,阿尔努夫人与弗雷德里克无疑会如此交谈:

——“有时,您的话对我来说犹如来自远方的回音,犹如风儿传送过来的钟声。”

——“我始终在自己的心底里保存着您声音的音乐和您眼睛的光辉。”

弗雷德里克与阿尔努夫人的这段谈话无疑有点过分精彩的味道。

然而,如果说这话的是福楼拜本人而不是他的人物,这番话就不会显得特别精彩。为了用一种在他看来显然是令人叫绝的手法进行表述,在他最完美的作品里,他是这样描述朱利安所在的笼罩在寂静之中的城堡:

人们听得见一条披肩的摩擦声或者一声叹息的回音。

在结尾部分,当圣徒朱利安抱着的那个人变成基督时,这不可言喻的一分钟几乎被描写如下:

他的眼睛闪耀着星星的光芒,他的头发披散下来犹如缕缕阳光,他鼻孔里的气息有玫瑰的那种温柔。

等等。这里面没有丝毫像巴尔扎克或勒南的描写中出现的那种拙劣、拼凑、刺眼或可笑的东西;只是看上去就好像即使没有福楼拜出手帮忙,单单一个弗雷德里克·莫罗几乎也能搞定这一切。

《福楼拜家的星期天》插图。莫泊桑记录下了福楼拜主持的文学聚会,常客有屠格涅夫、左拉、都德等人。“只见福楼拜做着大幅度的动作(就像他要飞起来似的),从这个人面前一步跨到那个人面前,带动得他的衣裤鼓起来,像一条渔船上的风帆。”

然而,隐喻终究不等于风格的全部。一旦踏上福楼拜的篇章组成的这个巨大的“自动人行道”,持续、单调、沉闷而又茫然地行进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些篇章在文学中前所未有。姑且不说语法是否正确,甚至不包括简单的疏忽差错;那是一种实用却又遭到否定的资质(负责重审福楼拜校样的一个好学生也能从中改出许多错误)。

总而言之,一种语法的美(正如一种伦理、戏剧的美,等等)与正确与否毫无关系。福楼拜历尽艰辛地缔造出这种类型的美。

毫无疑问,这种美有时可以归功于应用某些句法规则的方式。福楼拜欣喜万分地在过去的作家中再次印证了他的这种预见,比如在蒙德斯鸠的作品中:

亚历山大的罪恶与他的美德同样极端;他愤怒起来令人恐惧;愤怒使他变得残酷。

然而,福楼拜之所以从这样的语句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显然不是因为它们正确无误,而是因为从一个分句的中间涌起的拱顶恰好重新跌落到接下来的那个分句的正中,这样的语句保证了风格的紧凑性、神秘性和连续性。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福楼拜经常利用制约人称代词用法的规则。然而,一旦他无须达到这个目的,他就会完全不在乎这些同样的规则。因此,在《情感教育》的第二页或第三页中,当“他”应该用来指称弗雷德里克的舅舅时,福楼拜却用这个代词指称弗雷德里克·莫罗,当“他”应该用来指称弗雷德里克时,福楼拜却用这个代词指称阿尔努。在稍后指称帽子的“它们”被用来指称人,等等。这些常见的错误在圣西蒙的书中几乎同样频繁。然而,在《情感教育》的第二页,为了连接两个段落而又不致产生视觉的中断,他按照严格的语法颠覆性地使用人称代词,因为这关系到画面各个部分的衔接和福楼拜特有的惯常节奏:

沿着塞纳河右侧的山冈又低又矮,而对岸最近的地方又耸立起另一座山冈。一些树木环抱着这座山冈。

鲁昂的夜色,被塞纳河一分为二的两岸。

他让视觉逼真,中间却不用任何风趣的话或对感觉的描述,实际上,随着福楼拜更好地释放他的个性和之所以成为福楼拜,这一点对他至关重要。在《包法利夫人》中,不属于他的一切尚未完全剔除;最后那句话“他刚刚接受了荣誉十字勋章”令人联想到《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的结尾:

四八年法国的贵族院议员。

甚至在《情感教育》中还零星地流露出不属于福楼拜的少量残余(“她可怜的小心胸”),等等。

尽管如此,在《情感教育》中,这项革新已经完成,福楼拜把行动变成了印象。事物与人同样具有生命,因为事后赋予一切视觉现象以外在原因的正是推理,而我们接受的第一个印象中并不包含这种原因。我再次援引《情感教育》第二页上我刚才引用过的那句话:

沿着塞纳河右侧的山冈又低又矮,而对岸最近的地方又耸立起另一座山冈。

雅克·布朗什说过,在绘画史上,一种发明、一种创新往往表现在色调的一种简单关系和两种并列的色彩之中。福楼拜的主观主义则体现在动词时态、介词、副词的一种全新运用上,而介词和副词在他的语句中几乎从来只有一种节奏的价值。未完成过去时表明一种延续的状态。《情感教育》的第二页(绝对是偶然翻到的一页)全部都用未完成过去时,除非是中间发生了变化和事件,而事件中的主角一般都是物(“山冈又低又矮”,等等);接着又马上回到未完成过去时:

不止一个人希望拥有这份财产。

等等。然而,一个现在分词往往表明了从未完成过去时到完成过去时的过程,表明了事件发生的方式,或事件发生的时间。还是《情感教育》的第二页:

他凝视着大钟,等等,不久,巴黎消失不见了,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 《情感教育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1973)剧照。

(这个例子选得太糟糕,从福楼拜的小说中可以找到更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我们注意到物和牲畜的这种活动必须要使用大量不同的动词,因为它们是句子的主语(而这个主语不是人)。我随便举一个例子,其中多有节略:

髦狗走在他的身后,斗牛摇晃着脑袋,豹子拱起脊背,步伐轻盈地往前走,等等。蛇在哗咝作响,食腐动物垂涎三尺,野猪……等等。四十头长髦猎狗在围攻一头野猪,等等。野蛮人的早晨……被用来追逐原牛。西班牙猎犬的漆黑皮毛光亮犹如绸缎,泰尔波种狗的尖叫就像欢唱的铜号发出的声响。

不同的动词也被运用到这个连贯而匀称的视觉中的人,他们与物不相上下,充其量只是“一种必须描述的幻觉”。因此:

他想在荒漠中追随鸵鸟奔跑,躲藏在豹子潜伏的竹林中,穿越遍地犀牛的森林,登上山顶瞄准老鹰,在大海的浮冰上与白熊搏斗。他会看到……

这种恒久不变的未完成过去时部分由人物的话语组成,福楼拜习惯地将此作为一种间接的风格,为的是让人物的话语与其余的东西混为一体。在文学上如此新颖的这种未完成过去时彻底改变了物和人的面貌,就好像一盏灯被人移到一幢崭新的房屋里,老宅子几乎空空荡荡,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搬迁。

福楼拜的风格造就了来自崩坏的习俗和不真实的布景的这类忧伤,就此而言,这种风格是如此的新颖。这种未完成过去时不仅被用来记载话语,而且还被用来记载人们的全部生活。《情感教育》就是关于全部人生的长篇报告,因此其中的人物并没有积极参与到事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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