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有了需要畏惧、需要保卫的东西。现在，我爱，我能受苦，我又是一个人啦。”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活了两千年的人的故事。
在书的前半部分，拉撒路是一个活得太久的人，他的生活失去了新鲜感，他厌倦生命而尝试自杀，但后辈们却极力地想维持他的存在。他们交谈，拉撒路分享他的智慧，而他们耍花招，企图让他活下来。
在后来，他遇到一个同他一样垂垂老矣的妓女，她让他重新看到生活的希望，于是他做了回春手术，开始新的生活。书中描述了一种全新的大家庭模式，可以算是一个科幻作家的预言；他穿越时空回到一战时的美国，但这也可被看作他的一个“有趣的故事”。
拉撒路对于他过去的叙述是零散的，他只说了几个有趣的故事，诸如他“拯救”了一对双胞胎、他和养女的爱情。即使在这短短的几个故事里，也能感受到生活的乏善可陈。总是在说这样的事情，赚钱、生活、爱。当然，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冒险，而拉撒路十足一个老年人地絮絮叨叨地回忆，这种口吻读来也很有趣。
无论如何，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生活啦，之前的厌倦只被简单归结于“典型的快感缺失”。而他的生活还将继续下去。他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时间去生活、去创造、去爱。
两年前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在读一本同样以一个活得太久的人为主角的书。
《人都是要死的》与《时间足够你爱》有着完全不同的叙述方式，前者相对完整地展示了男主角福斯卡的人生，从他作为十三世纪的小城邦君主开始，他历经了一切的革命，从战争到思想。那些历史为人熟知，所以我们都知道那些动荡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年代，为了一个信念而战，为了明日更新的太阳而战。
但福斯卡说什么？“自由，幸福，进步，今天人们就是在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喂养自己。”
他活得太久了。他看到一切都有尽头，只有他没有。因为一切都将终结，所以他们都不重要。一秒钟，一天，一年，十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而他却如此孤独，在有限的世界里独自守着无限。所以他无法去爱，或是为了任何事情投入自己，因为那些热情，给了他一点点温暖，到头来还是会灼伤他的手。他带着满手的伤疤，孤独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上，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这本书原本应该是积极向上的，因为福斯卡不是个寻常人，他活得太久，以至于被剥夺了“存在”，而他羡慕那些生活短暂的人，他们有结果，因而有目标，有未来。我们就是寻常人，是被福斯卡羡慕的人。我们是被永恒凝视着的现在，这难道不是幸运的吗？
那时我不这样觉得，现在也没法认同。打动我的，永远只是福斯卡的温柔和悲伤，以及他那双永恒的眼睛。一切都是会结束的，而在短暂的人生里，人被授予的选择权实在有限。
因此在阅读《时间足够你爱》之前，我对这本书抱着很大的期望，我希望能借由另一双眼睛来看这个世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心愿确实实现了。拉撒路是一个与福斯卡完全不同的人。他乐观，并且热情，看看他回忆的那些事情就知道：对于他所经历的冒险，他总是以十足的兴致来对待。他不断地爱，爱女人，爱女人为他创造的家庭，任何时候，只要有一个家庭，他就会活下来，承担责任养育孩子。而这也是他在书中转变心意放弃自杀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反对一切虚伪和自我欺骗（老年人的经验主义、民主政治、利他主义），而他推崇的永远是真诚（“妓女和牧师起的作用其实差不多，只不过前者的功效更大”）。
这种真诚可以反映在他对乱伦的态度、以及其后对合作大家庭的描写上。他完全抛弃了伦理的思想，认同兄妹之间往往比其他年轻男女更容易产生爱慕之情，而阻止他们结合的唯一原因就是基因。因此在这个问题得到解决的未来大家庭中，有着复杂亲缘关系的男男女女居住在一起，互为彼此的伴侣，自由地结合与生育。当拉撒路穿越回过去时，他甚至爱上了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呢？他心中怀着对母亲的柔情，此时的母亲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而他也早已成年。他们之间除了道德伦常确实并无阻碍。
这种关系也许正是作者心中应有的理想状态。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在此情况是一夫一妻制，但道德伦常绝不限于此——都只是他人的期望， 完成这些事情只能满足他人，自己却不能有任何收获。人生是多么短暂啊，“时间是你全部的资产”，人应该被给予更多的自由，自由地去爱，自由地选择，承担自己选择承担的责任，而回报则是“对自己的尊重”。
正如穿越回一战前的拉撒路。他原本是想避开这场战争的，因为他早已看清了其中的无意义。但最终他依然选择了上战场，并不是为了任何一种主义或任何一方的利益，而是为了他爱的女人莫琳，这是对她的尊重，自然更是对他自己的尊重。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并没有获得我想要的答案，因为拉撒路和福斯卡实在是太过不同。
拉撒路出生于工业革命后，他的人生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技术革新、开拓新星球。他有一双更理性的眼睛，他完全接受人类的动物性。因此他崇拜妓女，不反对没有基因问题困扰的乱伦，甚至他可以通过科技一次次地使自己年轻，不仅是相貌，心态亦然。——他完全明白他的心情也是受身体支配，而他用技术改造他的身体。
然而福斯卡从没有如此多的选择权，他也只是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当他吞下永生的灵药时，他并不知道他将面对的是什么，也绝不可能悔棋。他所看到的历史，是人类文明艰难的进步史，在黑暗中一步步地摸索，而不是有了机器手臂，一切都翻天覆地的未来。
福斯卡说他没有选择，但拉撒路却一直在选择。拉撒路已经到了远远的宇宙中去，福斯卡却被永远地禁锢在地球中。他不是身在云端、超然世外地看着一切，他身在其中。他在一切苦难中，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自己，与他狭小的世界中轮回的痛苦。
拉撒路才是真正幸运的人，而福斯卡却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比较根本不公平。
但最终的问题也不过是“看清”与“选择”。
拉撒路能看到更多，所以他拥有更多的选择权；或者说，他一直在积极地选择。而福斯卡却是被动的。他没有选择权，他不选择，他更加被动，他在大时代中漂流，虽然永生，也不比旁人多拥有些什么。
“悲观主义者常常比乐观的人更正确，但乐观主义者有更多乐趣。不过，无论乐观还是悲观，谁都无法阻止历史的脚步。”
将这句话单独拎出来，不过是句人人都懂的大道理。但福斯卡却未必懂，沉浸在永恒的眼睛中的我也不懂。或许这就是小说的魅力，它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情境，沉浸在其中，才能重新有醍醐灌顶之感。
而这就是《时间足够你爱》最初打动我的地方。
这之后我渐渐察觉到拉撒路太过幸运而感到不满、因他的絮絮叨叨而感到有些疲惫、我怀疑他所谓的“爱情”和对女人的态度，但无论如何，我的确拥有了他的眼睛，一个乐观又实用的人的双眼。他的许多观点让我想到毛姆，两者有同样的老年人的睿智和机警，而区别——大概就是前者是一个科幻小说家。
昨天我听到《扫毒》的片尾曲，感觉很喜欢（充分暴露了我的坏品位），摘录一段歌词：
有一天赶上壮丽落霞
把酒干杯松开牵挂
哼歌去 走音哪管
这刻已无价
到一天得到欢呼喧哗
心照一刻抱拥一下
当天热血挥洒
谁说白过这年华
直到这时前阵子一直影响我的阴霾才完全散去了。我看过落日、看过胡金铨凝视过的烟雾缭绕的山林，再多看一百次也不会够。而我还没有得到过欢呼喧哗，我期待那样的时刻。在此之前，一切都有意义。在此之后，一切因为期待更多拥有而有意义。
第一次看《八部半》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圭多明明已经被人开导、心境转为明朗，影片还是有一个意味不明的结局。后来我想，大概因为他不能永远明朗又积极。有一瞬间他会领悟，但之后又会陷入迷惘和混乱。圭多本来就不是完美的，他有些长久无法克服的东西，又会在生活中遇到更多困难。所以他会不断地迷惘、再找到目标、再迷惘。
可以想象，以后我也会被同样的阴霾笼罩，但到那时，依然能有艺术将我拯救。这本身就是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