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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世三十周年--“乡下人”沈从文的幻梦和心魔|读嘉


这是 读嘉 的第 20 篇文章

沈从文故居



文/苏则(原创)


举凡杰出的虚构文学作者,似乎都在心底埋藏着若干难以驱散的阴影。


鲁迅固着在乡村少年闰土和恶毒本家长辈构成的童年时代,一辈子对穷人和青年充满了毫无道理的偏爱;张爱玲早慧和压抑的成长史驱使她汲汲追求出名趁早的快感,她的绝笔是一篇获奖感言,而主要内容则是抱怨她五十年前参加文学比赛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切齿之声如在纸边。比较起来,中国近代第一流作家里,还是周作人的情感最是均衡,废名赞美他的师尊:“我们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总是合礼”,确实不错,但周作人也确实几乎不写虚构类作品,少有的几篇和他性情偏激的兄长相比,也是贫弱可笑。


一些基督徒以为不实的幻想源于魔鬼,而江淹一类的神笔故事,则告诉我们创作的力量往往是从幻梦中得到。幻想是虚构创作的维生素,内心残缺是幻想的动机,灵感从永不愈合的创口涌出,虚构作家和魔鬼完成了交易。



沈从文来自湖南凤凰镇筸小城,同时符合“凤凰男”在字面上和比喻上的意义,这是一个有趣的巧合。他小学毕业,就从军流徙于四川、贵州、湖南的边境之间,四年后,退伍来到北京,追逐他的文学梦想。沈从文创作卖力,投稿众多,但只有小学学历,且无经济来源,生活困顿之极。


沈从文的家乡——湖南省凤凰县


僻居小地方的凤凰男一旦接触到名流众多的大都市,往往不免屈膝投降,迅速开始学习邯郸的步法。沈从文反其道而行之,几乎无时无刻不强调自己的湘西背景,以“乡下人”自命: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乡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习作选集代序》


沈从文确实是乡下人,但“毫无骄傲,也不自贬”只是他的强作镇定。自卑和自负是雅努斯神(Janus)的一头两面。最隐秘的软肋要用最坚固的护甲自卫。沈从文面对都市有多么自卑,就会在小说中多么竭力地美化他眼中淳朴健全的乡村,有时到了虚幻失真的程度: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会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龙朱》


这类杰克苏的描写在沈从文文体成熟后很少出现了,但对乡下人的刻意美化仍然是沈从文不变的主题。然而,“城里人”不得不承认的是,沈从文的艺术魅力也正是从此而来。他构筑了与世隔绝的湘西边城,创造了纯净无邪的风土人情。即便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在艺术的世界里,这样真的不好吗?身边的现实是这样的卑俗,也许只有遥远的幻梦才能感动和净化我们:


“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个卖皮纸的过渡人有所争持。一个不能接受所给的钱,一个却非把钱送给老人不可。正似乎因为那个过渡人送钱气派,使老船夫受了点压迫,这撑渡船人就俨然生气似的,迫着那人把钱收回,使这人不得不把钱捏在手里。但船拢岸时,那人跳上了码头,一手铜钱向船舱里一撒,却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还得拉着船让别人上岸,无法去追赶那个人,就喊小山头的女:


‘翠翠,翠翠,帮我拉着那个卖皮纸的小伙子,不许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么会事,当真便同黄狗去拦那第一个下山人。那人笑着说:

‘不要拦我!……’


正说着,第二个商人赶来了,就告给翠翠是什么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着卖纸人衣服不放,只说:‘不许走!不许走!’黄狗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见一致,也便在翠翠身边汪汪汪的吠着。其余商人皆笑着,一时不能走路。祖父气吁吁的赶来了,把钱强迫塞到那人手心里,且搭了一大束草烟到那商人担子上去,搓着两手笑着说:‘走呀!你们上路走!’那些人于是全笑着走了。”《边城》


李晨绘《边城》连环画


在这个幻境里,甚至连妓女也比城里人值得信任: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留在岸上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

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

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

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边城》

 

廖正文绘《边城》连环画


对于沈从文自卑与自负交织的心理,钱钟书在小说《猫》里,做了这样的影射描写:


这位温文的书生(曹世昌)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凶猛。他过去的生活笼罩着神秘气氛。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学校里生活的青年摇头伸大拇指说:“真想不到!”“真没的说!”他写自己干这些营生好象比真去干它们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

论理有那么多奇趣横生的回忆,他该写本自传,一股脑收进去。可是他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也许因为自传写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随时对往事作新补充。

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因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而他真喜欢结识的是青年学生,他的“小朋友们”。这时大家讲的话,他接谈不来,忍着一肚子的忌妒、愤怒、鄙薄,细心观察这些“绅士”们的丑态,有机会向小朋友们淋漓尽致地刻划。 《猫》



沈从文在出身优越、学历骄人的文化名流面前,有多么“忌妒、愤怒、鄙薄”,就会有多么热切盼望加入这个文化名流组成的圈子。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只爱过一个”——这位沈从文“唯一”热烈追求的女子,根本不是他一贯歌颂和赞美的边城乡间类型,而是世家女子,大学生张兆和,这无非证明了他的口嫌体正直。任课教师不应对在读学生出手,沈从文对张兆和的追求现在看来无疑是不得体的,而更糟糕的是,他对张兆和的追求也许只是追求自己的梦境而已。


沈从文与张兆和


张兆和的抱怨,“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还不如说是爱给我写信”,说明沈从文的一厢情愿。他不了解张兆和,至少不了解张兆和不了解他。婚后,沈从文生活拮据,仍然试图追求文化名流的生活风范,购买文玩古董,张兆和不客气地提醒他: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


“文化人”的幻梦,赐乡下人沈从文以对文化艺术的信仰和执着。这种信仰和执着甚至远在真正的所谓文化人之上。论个人履历,沈从文其实是京派中最不京派的作家,但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京派讨伐海派的时候,他却站到了急先锋的位置。


文学的“京派”和“海派”在他眼里形成了“文化圈”和“票友圈”的对垒,前者是默默守护缪斯女神的神官,后者则是争名逐利的小贩骗子。没有比这更标准的“皈依者狂热”(Zeal of the converts)了。但如果我们考虑到京海之争也只是文字争论,并非运动改造,就能原谅沈从文对海派作家的过火评价。


京派人物:废名,俞平伯, 沈从文,汪曾祺


新时代到来,嘲笑过他的文化男钱钟书开始把《毛泽东选集》翻译成英文,他曾经求之不得的世家女张兆和张开双臂拥抱社会主义改造,沈从文不是没有写过赶潮流的文章,但是他把更多时间用在了文化人应该做的事情上,他检点花花草草、瓶瓶罐罐,研究古代服饰、唐宋铜镜、战国漆器。沈从文确实是乡下人,但当时大陆也没有多少比他更执着文艺的城里人或者文化人了。


一九九五年,张兆和整理沈从文的遗稿,在《从文家书》的后记中写道: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从文家书》


沈从文在不属于他的群体里流浪一生,确实指望不上得到人们的理解,即使在身后,可能也是如此。历史往往把作家的形象定格在中老年须发斑白功成名就的一瞬,令一些读者把他和他的弟子汪曾祺连带称为“最后的士大夫”,他们可能忘记了:沈从文曾是这样一个眼神澄澈的乡间少年。


年轻的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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