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张岱由明入清，国破家亡，虽流离困厄，仍痴心不改。留下《陶庵梦忆》一部，记述半生回忆，繁华往事历历在目，故国之思其意拳拳。
书中诸篇，精致可爱。描摹江南民俗，生动堪比南宋画卷《清明上河图》；怀念岁月静好，平淡深切教人想起曹公之《红楼》；刻画身边人物，率真烂漫似脱胎《世说新语》。
如此佳作，自是长盛不衰；而流传至今，栾保群先生更是锦上添花，以八年之力完成一个绝佳的校注本——《新校注陶庵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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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校注陶庵梦忆》
（明）张岱 著
（清）王文诰 评
栾保群 校注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9年2月
栾先生有两点令人叹服：一是对比了《陶庵梦忆》历史上的四个主要版本，尽最大可能接近了张岱原作；二是引证文献能力惊人，不仅因此纠正了不少文字错误，也为理解文意扫清了路障。
张宗子文思隽永，栾先生勘误除疑。兼备二者之美，择其三四示之：
壹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里一口气列出自己的十余个爱好，细数《梦忆》又不止。
张岱好游，好山水。如《湖心亭看雪》：某年西湖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乘舟独往湖心亭看雪，得此美景：“霜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心亭看雪
再某年至白洋，巧逢看潮，事后以文字再现海潮，由远及近，其姿态、声响、变化，无不惟妙惟肖。最后潮到塘前，“尽力一礴，水激射，溅起数丈，着面皆湿”。
以上几处引文，按流行版本，本作“雾淞沅砀”、作“水击射”，栾保群先生据“砚云本”改为现在的文字。
何谓“流行版本”？何谓“砚云本”？简言之，《梦忆》古籍存在四种刻本，栾先生按时间顺序分别简称为：（1）砚云本，刻于乾隆乙未1775年，仅存43篇；（2）乾隆本，刻于乾隆甲寅1794年；（3）道光本，刻于道光壬午1822年；（4）咸丰本，刻于咸丰壬子1852年。
后世流行的版本，几乎都以“咸丰本”（又称《粤雅堂丛书》）为底本，但该版本错误最多。一字失之，或致文意不畅，或令文采黯然，当然是可憾之事，这也成为栾先生找寻、比照诸版本的动因。
《粤雅堂丛书》书影
相较而言，“砚云本”错误最少，文字也多有胜出，可惜篇目仅存三分之一。栾先生便以错误较少的“乾隆本”为底本，以其他三本作参校。回到上面引文为例，白洋潮奔至海堤“尽力一礴”，已有“拍击”意，后接“水击射”便重复了；而“水激射”，显然让人眼前一亮，能感到浪潮的气势。
贰
再举一例。张岱好华灯，写过小时候家中长辈办龙山灯会的盛事——是夜，龙山上如星河流淌，看灯者熙熙攘攘。
所用之灯，削木为架，染红垂锦，每架挂三盏灯，所谓“架一，灯三之”。此又得益于“砚云本”参校，因“乾隆本”缺“架”字，“一灯三之”不知所云。
至今仍盛行的龙山灯会
栾保群先生还有更绝的，他能看出版本参校所无法指出的瑕疵。甚至，他的一些勘误就像先知的预言，只等善本来对证。
如《牛首山打猎》。张岱好与友结伴出游，崇祯十一年逗留南京期间，一伙人于城郊打猎，驰骋山林，当晚“宿于祖堂”。“祖堂”，无论“乾隆本”“咸丰本”还是“砚云本”，均误作“祖茔”，被栾先生指出，实乃“祖堂山”。一字之差，一为“坟地”意，一为“山林”意，可谓谬以千里。
后来栾先生终于看到稀有的“道光本”，里面果然改“茔”为“堂”。同类被“道光本”证明的勘误，还有好几处，功夫令人赞叹。
栾先生的功力如何得来？靠的是博览群书的积累。通观《新校注陶庵梦忆》全书注释，涉及的文献应达百部以上。
譬如《祁止祥癖》。这篇是回忆友人，张岱开头先点出自己的交友之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祁止祥何癖？好梨园，好音律。明亡，南京失守，社会混乱，祁止祥带着他的妙音“阿宝”归浙，路遇盗贼。生死攸关之时，“刀剑加颈，性命可倾，至宝是保”。
该篇不见于“砚云本”，“乾隆本”“咸丰本”均作“至宝是宝”，而栾先生以南宋周密《齐东野语》为据，改“至宝是保”，意思是保护好这件宝物。改后文意生辉，一“倾”一“保”两个动词，说祁止祥性命可以不要，首先要保护好“阿宝”的安全，其“癖”其“痴”顿显生动。
叁
张岱好繁华，这个繁华，是人世繁华。所以他笔下才会有那么多对世俗风物的描写，从元宵到清明到中秋，自绍兴而杭州而苏州，呈现一幅幅晚明江南的明媚画卷。正如他在《扬州清明》里点明心志：“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慕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
《清明上河图》所展示的人世繁华
这些活在文字里的故土风情，成为《陶庵梦忆》的一大特色，同时也是阅读难点所在。时间过去太久，隔膜甚深，即使张岱同乡周作人也这样说：“一读颇有趣味，若要仔细解释则难点甚多耳。”
栾保群先生注《梦忆》，前后费时八年，为一处疑难可以翻遍资料。因此他的这个注本，对当时情况做出不少还原。
例如《越俗扫墓》，写绍兴清明场景，届时士女如杭州游湖，画船箫鼓，前后三月热闹不断。其中写道：“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
这短短几句，栾保群先生以“砚云本”校出一个讹字，又参考了一篇近年的报刊文章，再加上他自己的琢磨，终于解释得像模像样，了结了这桩“悬案”——
平水屋帻船其实是一种货船，到清明时则临时改装为游船，因船上空间较大，故能男女分两截坐。“以结上文两节之意”，本是八股文中的用句，取谐音戏称之为“上坟两截”船。而到后来，这项活动日渐华靡，才改用专门载人的“座船”了。
最后补充一点，栾保群先生的《新校注陶庵梦忆》，除精心校勘文字外，还补全了“乾隆本”里丢失的四篇一节。这四篇一节存于“砚云本”中，后来因“不合时宜”而被删去。
张岱著《梦忆》，有时于繁华之后忽然转折，淡淡几笔勾勒明亡前后的江南萧索，此中最可见其故国之思。而“砚云本”里的四篇一节，更是直接叹息明朝衰败，在清朝可招致死罪，焉能不删？
张宗子自视“痴人说梦”，交友也以“癖”为标准。而栾保群先生为《梦忆》改易增删百余字，以求接近张岱原文，他于古书校注亦“癖”亦“痴”。若张宗子有灵，想必会将栾先生看作至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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