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Atlantic Sleeping At Last - Atlas: Oce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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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p, 2019    

从没有读过一本书，像《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一般，带给我难以名状的纯净感和高度的震撼，以至于我觉得幸运，在万千书籍之中被随机推荐了这一本，让我有机会走入那个时而狂风骤雨，时而灿烂千阳的布雷顿角，也让我有机会抽身于纷繁的网络世界和这个不怎么安宁的夏天。这本小说集就像是一盏龙井清茶，沁入喉头的一瞬就带走了燥热，只留下安静禅意。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加拿大]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陈以侃  译

《海风》是已故加拿大作家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一生中仅有的三部作品之一，这部 “遗珠”般珍贵的短篇小说集，总能让读者无限留恋。小说中的故事都发生在作者的故乡，加拿大东部新斯科舍省的布雷顿角岛，那里直面大西洋凌冽的狂风，秋冬季湛蓝的海水会变得灰白，继而带来数米高的巨浪，不知疲倦地拍向海边孤傲的崖壁。雨水总是伴随着大风绵密地下，让人猝不及防又无暇躲避，这样的环境下，人是少言的，沉默的，克制的，也是坚忍不拔的。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这部小书统一的基调——冷色调，少渲染，故事平铺直叙。然而就是这样的故事基调，却不会让人觉得压抑，至少不会纵贯全文的压抑，读书的过程中，心中时常会有暖流流过，带给人感动和希望。这正如观赏一场绝美的海边落日，你知道它终会消失圆寂，却还是忍不住为这即将失落的血色馈赠额手相庆，大声疾呼，在太阳落下地平线的一刻，哑了声音，闭上眼睛，任凭眼中打转多时的泪珠默默滑下脸颊。

我一直喜欢浸入式的阅读体验，而《海风》无疑把这份浸入感发挥到了极致，我想这首先得益于几个故事相似的背景设定：正如前文所说，所有故事的发生地都在阿利斯泰尔的家乡，布雷顿角；同时故事中的家庭都有相似的情况，作为顶梁柱的父亲是渔民或者矿工，付出巨大的辛劳才不致家庭难以为继，然而每家中都有五六个未成年的孩子要养活，这让家庭的拮据和困顿显得尤为突出，艰难生存和追求梦想的矛盾在如此逼仄的氛围中才变得异常真实。

其次，这些故事的时间跨度都非常小，例如开篇的一章《秋》，其情节就在几小时内展开，《灰白的金色馈赠》讲的是主人公在一天中剧烈的心理变化，而时间跨度最长的《船》这一篇，也不过涵盖了从夏到秋的季节变换。在如此浓缩的时间范围内，阿利斯泰尔着重笔墨关注人物的心理和对往事的回忆，在拓宽故事时间和空间的同时，又紧紧抓住读者的心，营造出挥之不去的代入感。读者由外部环境中小心翼翼的游览者，变为家庭生活近距离的观察者，最后甚至成为了叙事主人公本身，体会他/她的喜怒哀乐，成败得失，甘心落入作者甜蜜而真诚的写作圈套。

而且，不得不说阿利斯泰尔的语言是真的美，译者陈以侃的译文也是真的美。不无惭愧的说，在以往的阅读体验中，景物描写常常被我自负地当作“鸡肋”，无法避免被跳读的命运，而《海风》中的景物描写却实实在在地成为我喜爱这本书的原因之一。作者不选取复杂的意向，不寄予深刻的内涵，不让景物承担过多的铺垫任务，风就是风，雨就是雨，动物就是动物，简单纯粹，却营造出一个对书中人物而言意味着生存，而对书外读者而言却是另一番绮丽壮美的布雷顿角。这里摘抄几段我很喜欢的环境描写：

很难想象那片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也是在这里——在那样的季节， 只有渔船留下的几线浮油， 或者海鸥御风那几抹惊人的白光， 才能破坏它的无瑕。而现在， 它是浑浊的、愤怒的， 甚至是痛苦的；它掷起飞掠的一团团肮脏的褐色水沫、孤零零的货船丢下的眼见就要溃烂的木棍、无主的鸭舌帽、损毁渔网的浮标， 和必然要出现的漂流瓶， 只是里面什么话也没有。还总见到发黑的、丝絮般的海草， 是它从自己身底撕扯下来的， 就好像这是一个自戕的季节——拔下隐藏的、私密的、不被察觉的毛发。——《秋》

暮色渐浓， 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耸起， 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 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 又骤然远去， 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夏日的荒野之美泼洒下来， 路都快要被淹没了。黄桦、枫树、杨树枝条蔓伸， 抽打在车顶和前窗， 阻隔视线之外， 几乎要阻隔同行。桤树从左边弯垂下来， 它的叶芽有黏性， 全抹在车上， 洗车店可要头疼很久了。山花盛放、俯仰， 挥霍着它们易逝的绚烂和芬芳。红白相间的玫瑰坚韧而柔美， 被车子一撞， 其纤巧的花瓣便带着香气如瀑般泻下， 撒满发动机罩；不过玫瑰的棘刺也会划伤精美的车漆， 好似在说， 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去乱岑角的路》

全书中类似的景物描写还有很多，透过这些描写，作者的语言与故事的情节是高度统一的。阿利斯泰尔笔下的布雷顿角，不论是以由远及近的视角拉伸，还是非常具体的细节刻画，都反映着他对家乡开诚布公的客观回忆，不论这环境是壮丽的，广博的，奇特的，抑或是毁灭的，作者都曾作为亲历者所处其中，换言之，故事中的环境是他经历过的彼时彼景在小说中的真实投影。情境各不相同，而人的精神世界却总是相通的，因而读者总能从书中找寻到只属于自己的，对家人和家乡的独特记忆，这也是为何书后的跋中这样评价：“所有的文学都是地域性的，或者反过来说，没有文学是地域性的。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的布雷顿角无处不在。任何人只消跨一步便能进入。”

而读者跨一步还能到达的，还有每一篇故事中都有所体现的作者对“家”这一概念的思考。这部小说集的名字选取自其中的一篇，英文名叫做 The Lost Salt Gift of Blood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来到布雷顿角寻找自己的私生子的故事，但看到儿子和他的外祖父母在一起生活得很好，这个父亲放弃告诉儿子真相，也放弃带儿子回到城市的现代生活，因为他深知儿子已然属于了海洋。但是那份血色的馈赠，也就是父子间血缘上的纽带却让他饱尝遗憾，因而他说：“我并不了解，也并不懂失落或错付的深情。”

其实全书中的每一篇故事都在探讨家人之间的关怀和羁绊——《船》中的父亲充满才情，然而为了养活全家人，他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出海捕鱼；《黑暗茫茫》中的少年在刚满十八岁的第一天离家闯荡，希望过上有别于父辈不见天日的矿工生活；而《回乡》中的大儿子早早走出家乡到大城市工作，当他带着妻儿回到布雷顿角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光景和他对自己父亲的复杂情感又让他迟疑、退缩；《去乱岑角的路》中的奶奶为了守住对逝去丈夫的爱和对往日温情时光的留恋而独居在山上的屋舍，任儿女的劝说而不为所动……

看到这些情节的时候，我总在想，爱就是无私吗？无私到我们愿意放弃成为另一个更好自己的机会，以成全家庭和其中的每一个成员？好像并不尽然。那么爱就是自私吗？自私到我们固执己见，为家人选择自认为最好的那条路，甚至粉饰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成全所谓的“我都是为你好”？也不对，这样的理解太过狭隘。在我尚显青涩的生命中，我还不能完全说清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它太复杂了，爱是包着火的水，藏着黑的白，含着无穷的有限，水火，黑白，无穷和有限互为对抗，此消彼长，矛盾亦如你我，但是却在不断的斗争之后让每一个人成长，让我们更接近生命的意义。于是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作者写作的主题：家人之间的爱有时会抵牾我们的个人意志，但其本质是互相成全，家人永远不会成为彼此的累赘和牵绊。

《海风》中还有一个高度抽象的“家”的存在，那就是与布雷顿角远隔重洋的苏格兰高地。生活在布雷顿角的居民很多都是苏格兰、爱尔兰移民的后代，尽管已经过去了上百年时间，可是遥远家乡的一些传统还是流传了下来，而小说中的一些长辈形象也总是与凯尔特文化相关，比如会说盖尔语、会演唱古老的苏格兰歌谣等。正因如此，遥远的布雷顿角反倒给我一些似曾相识的感受，想来是这些情节也勾起了我对爱尔兰的回忆，虽日渐模糊却终不能忘怀。

让我感到惊异的是“家园”这一形象在这些海岛居民中的传承，书中的很多人物并未亲自去过苏格兰或爱尔兰，但他们却始终有着深刻的身份认同，也愿意保留这一份对于故园的记忆。曾经读到过几篇关于中国1.5代移民，即在儿童或青少年时期前往侨居国的移民的论文，这些新一代移民往往是随父母前往更发达的国家生活，很多年轻人为了融入当地社会，会不自觉的倾向于接纳新国家的文化而掩藏本国的文化符号，但他们对于自我的身份认同仍然是疑惑和模糊的，总在两端徘徊。而布雷顿角的居民们却没有这种疑惑，我想这是因为当他们的先辈刚刚来到加拿大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他们参与了建设布雷顿角的全过程，于是新居就有了故园的模样，在一定意义上说，布雷顿角就是他们的苏格兰和爱尔兰。

写到这里，心中不禁生起一丝复杂的思绪。从高中离开天水前往兰州上学开始，我便选择了一条相对孤独的求学之路。曾经总以为要在家乡的小城生活很久很久，却一步步走到兰州，走到天津，走到都柏林，未来还会前往欧洲继续求学。那么何以为家呢？我想自己也很难说清，却仍然期冀心中的“家”内化成一个高度的精神象征，在那些犹疑的，迷茫的，失意的，灰色的，自我怀疑和惴惴不安的日子里给我指引，拉我向前。